一
南云缓缓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案头一盆生得茂盛的绿萝。
碧绿的叶子,枝枝丫丫,簇拥着,缠绵着,在冬日里,带给人以浓浓的春意。
鼻息中充满着馥郁的幽香。
记忆中,隐约有女人淡淡的叹息声。
南云一时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驸马醒了?”一个宫装侍女微笑着,打起窗帘。
“我这是在何处?”南云左右瞧瞧。
华丽的床衾,精美的蚕丝被褥,散发出熏香的淡淡味道。
侍女笑道:“驸马已经昏睡了三天,终于醒来了。”
“三天?”南云想起,三天前洞房花烛夜的情景。
“敢问姐姐,”南云低下身份,公主身边的侍女,也是不敢小觑,“本宫不知做错了什么,以致公主生气,还望姐姐指点一二,不胜感激。”
侍女格格一笑:“公主的心事,咱们做奴婢的,怎好猜测。”
南云起床穿衣,一面环顾左右:“公主寝宫何处?本宫要去请安。”
侍女笑道:“这就是公主寝宫啊。”
南云一怔:“这是公主寝宫?难不成,公主也睡在此处?”
侍女笑道:“那是自然。”
南云又惊又喜:“你是说,这几天夜里,公主就睡在这张床上?和本宫一起?”
侍女微笑:“恭喜驸马。”
南云微笑:“赏。”从兜里取出一个银锞子抛给侍女。
公主的心思可真是难猜,明明喜欢,却偏偏要做出一番冷酷的样子。一想到与公主同床共枕,南云禁不住心猿意马。
南云笑道:“带本宫去见公主。”
侍女道:“公主进宫去了。”
“哦,宫里有什么事吗?”南云道。
“今儿是三朝回门的日子,公主带着小公子朝见皇后娘娘去了。”侍女道。
南云痴了半晌。
侍女见他不悦,忙道:“公主吩咐,驸马爷身体不适,可改日进宫请安。”
南云有些失落,缓缓地道:“公主若是回来,立即禀告本宫。”
一出门,刺眼的阳光照得南云眯了眯眼,加上病了三天,又空着肚子,他险些站不住脚。
陈福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扶住了他:“老爷。”
南云瞥了他一眼:“要叫驸马爷。”
“是,驸马爷,”陈福道:“这几天,小人急得不得了,又不敢惊扰公主。”
南云懒懒地道:“什么事?”
陈福悄声道:“阿三死了。”
南云一怔。
这个名字隔了很久,几乎遗忘了。
陈福神色不定:“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南云瞧着他:“难不成有什么蹊跷?”
陈福道:“他死在粮库门前,可是粮库里却不曾丢失粮食,所以对方应该是寻仇的。他身中数刀,都是当胸刺入。以他的武功,竟是无丝毫反抗之力,看来,对方是个武艺极高的人。”
南云颦眉道:“他有甚么仇家?”
陈福摇头道:“没听说他有什么仇家。”
南云沉吟道:“可曾报官?”
陈福道:“小人压下了。”
南云道:“他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陈福道:“小人都打听了,他自小在沈家为奴,并没有什么亲人。
南云道:“那就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找块地葬了就是了。”
陈福道:“是。”
正说着,南云眼神忽然定住。陈福随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一个男人挑着粪桶走过去,身后跟着一个妇人。
“昨天,”陈福道:“田掌柜来了一趟。”
“哦?柜上有事?”南云的眼神依然不能从挑粪仆人身上离开。
不会错,妇人是莲姨娘。
男人看起来很面熟,一时想不起是谁。
“阿康!”莲姨娘柔声道:“累了吧,歇歇脚吧。”
男人笑着回头:“我不累。”
南云如雷轰顶。
那男人是杜之康。
“驸马爷您认识他们?”陈福疑惑地道。
南云脸色默然,没有说话。
杜之康是调香的高手,却沦落到挑粪的地步,真是暴殄天珍。
只是,他们不是逃走了吗,怎么到公主府操此贱役。
莲姨娘蓦地看见了南云,眼里露出惊喜与惭愧的表情,张了张嘴,却硬生生咽下了嘴里的话。
陈福叫道:“那人,还不给驸马爷请安!”
杜之康不慌不忙放下扁担:“给驸马爷请安。”
他面色安详,神情自若,衣着虽然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与挑粪的身份极为不衬。
南云眯着眼:“你姓杜?”
杜之康淡淡地道:“小人洛阳秦氏。这是拙荆。一身污秽,不敢惊扰驸马。”
说着,恭恭敬敬磕了个头,站起来,挑了粪桶匆匆去了。
妇人快步追上前,两人转眼消失在曲径深处。
陈福疑惑地道:“这不是那日到咱们府投亲的?”
南云皱着眉头:“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没告诉我?”指着杜之康远去的背影:“这个人,给我调到制香社。”
陈福面有难色:“这是公主府的人,小人没有权利调遣。”
南云沉吟不语。
“一个佣人而已,只要驸马爷开口,公主岂会吝啬。”陈福笑道:“我听公主府的管家说,公主此次进宫,是要为驸马求官职呢。可见公主多看重驸马。”
南云微笑道:“本宫状元及第,皇上自会重用,勿须依附公主关系。”
二
李琳带一临入宫请安,却见太子李裕自御书房方向匆匆而来,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愁眉不展。
“皇兄。”李琳道:“怎么了?”
李裕道:“给父皇请安还是改日吧。父皇正在议政。”
“出了什么事?”李琳道。
李裕叹了口气:“李克用起兵了。”
李琳吃了一惊:“他敢造反?”
“他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五万,幸得潼关总兵拼力死守,将他拦在潼关,不然,早就兵临城下了。”李裕道,“父皇召集兵部尚书,正在商议对策。皇妹还是请回吧。”
李琳沉吟道:“不知他所谓‘清君侧’所为何来?”
李裕恨恨地道:“这老匹夫,拥兵自重,还不是心怀不轨,找个借口而已。前次,杜让能截获了杨复恭的书信,李克用恼羞成怒,他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闱,公然反叛。事到如今,父皇骑虎难下,左右为难。”
李琳道:“父皇可有退敌之策?朝中可有退敌之将?”
李裕道:“这老匹夫,一定是看准了时机。前不久,夷人犯境,边关告急,大军二十万,派往增兵。朱温叛乱,十万大军前往围剿。如今,京中只有三万御林军,万不得已,护驾救急,不可动用。”
李琳道:“各节度使处可曾知会?”
李裕道:“远水不救近火。如之奈何?”
李琳问道:“大臣们意下如何?”
李裕道:“还不是老一套。主战一派,主安抚一派。谁都知道,这事是杜让能引起,可是杜卿无辜,谁又能忍心让他送死?”
李琳冷笑道:“真是天网恢恢,报应不爽。他既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咱们叫他师出无名,知难而退。”
李裕道:“皇妹何出此言?”
李琳微笑道:“妹有退兵之策,可容一试?”
李裕苦笑:“说来听听。”
李琳道:“皇兄不必细问。三日之内,必有消息。”
李裕道:“那就恭候佳音。”
李琳额首:“皇妹告退。”
三
杜府。
杜让能躬身施礼:“倾城公主莅临寒舍,必有要事,不妨直言。”
李琳淡淡地道:“大祸临头,你可知晓?”
杜让能一笑:“李克用要取杜某项上人头,只怕还不是那么容易。但若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琳涂了蔻丹的手指微微一挑,从茶盏中抛出一片茶叶,唇边带着一丝鄙夷:“死有轻如鸿毛,有重于泰山。有流芳千古,有遗臭万年,不知你要选哪样呢?”
杜让能不卑不亢:“公主可愿指点?”
李琳轻叹:“本宫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真是可惜了。你抬起头来,看本宫的眼睛。”
杜让能欠身:“臣不敢。”
李琳淡淡地道:“为何不敢看本宫?可是心虚?”
杜让能微笑:“公主天皇贵胄,岂是下臣所能仰视?何来心虚之说。”
李琳冷笑:“不错,本宫天皇贵胄,自是命不该绝。”
杜让能猛地抬起头,正迎上李琳逼视的眼睛。
杜让能捏紧手心,眼里露出杀机。
李琳道:“这里是你府上,若是本宫有什么好歹,你也逃不了干系。何况,”李琳冷冷地道:“本宫的侍卫就在门外,只须本宫一声呼唤,立时将你碎尸万段。”
杜让能哈哈大笑:“公主的话,臣不明白。臣身犯何罪,受此极刑?”
李琳“哼”了一声:“你死到临头,本宫好意指点你,全你名声,救你全家于水火,你却不知好歹。你身犯灭九族重罪,带累父母家人,难道还不肯招认吗?”
杜让能被李琳震慑,一时无言。
“方才在院子里玩耍的是令郎吧。好可爱的孩子。”李琳轻轻抿了一口茶。
杜让能脸色极为难看。
李琳走下华堂,缓缓地道:“如今,李克用起兵至潼关,只要你一颗人头,就能退万千敌兵,救黎民于水火。父皇念你为国殉难,必然皇恩浩荡。你一身,赢得万民称颂,换取家人荣华富贵,子孙昌盛,何幸如此。”
杜让能似有所动。
李琳微笑:“若如此,本宫愿意忘记曲江的一幕。”
杜让能大惊。
李琳走过他身边,声音和缓:“赵才人那里,你有什么嘱托吗?本宫会替你传个话。”
杜让能扑通跪倒,哀声道:“求公主垂怜,保全臣的家人,臣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公主恩情。”
李琳低眉:“本宫会守口如瓶,让你留个美名。你谋杀公主,秽乱宫闱,死不足惜,可是稚子何辜,陪你送死。”
杜让能长叹:“臣知道怎么做了。公主请回吧。”
四
三日后,杜让能舍身取义,饮颈自刎。昭宗叹息不已,加封宰相,派杨复恭将杜让能的人头,送往潼关。
杨复恭于归京途中,暴毙身亡,死因不明。
李克用久攻潼关不下,粮草将尽,各路勤王之师堪堪赶到,只得退兵。
昭宗看罢李克用的请罪表,叹息一声:“朕好奇,你是如何劝说杜让能的。”
李琳道:“无非晓以大义而已。杜相舍身取义,实在难得。”
昭宗笑道:“你立了大功,朕要赏赐你。”
李琳跪地:“儿臣求一个恩典做赏赐。”
她抱起一临:“这是驸马前妻之子,襁褓丧母,无依无靠。儿臣已经将他过继为子,视若己出。若有一日,其父不容于世,还望父皇看在儿臣的份上,求其父之罪,不累及幼子。”
昭宗凝视着李琳:“何出此言?”
李琳面带悲戚:“儿臣熟读史书,前朝外戚,因牵涉朋党,多有满门死罪。朝为富贵,暮做囚徒者,比比皆是,纵然恩宠如太平公主者,亦不能维护其驸马薛绍周全。前车之鉴,兔死狐悲,虽然洁身自好,然恐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不得不未雨绸缪。儿臣与驸马,新婚燕尔,鹣鲽情深,愿以皇家之宠,周全其香火一脉,求父皇恩准。”
昭宗不禁动容,从李琳怀中抱过一临:“我儿不愧为皇家公主,堪称典范。他既是你的继子,也算得上是朕的外孙,龙子凤孙,朕自然格外开恩,只是,朕不希望有那一日。”
李琳叩首:“谢父皇。”
昭宗感慨道:“朕非武周,你非太平,何须如此顾虑。”
李琳怜爱地看着一临,没有说话。
一临有了护身符,不会被南云牵累,她可以毫无顾忌放手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