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鸾蜷缩在榻上,身上盖着一床花团锦簇的锦被,与她此时苍白的心情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默默地流着泪,望着窗外那株盛开的红梅出神,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小环迟疑着,想了好久,诺诺地道:“驸马自从进了公主府,就不曾出来过,连陈福也不曾见过他。”
青鸾仿佛没有听见,依旧静静无言。
小环有些害怕:“小姐,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吧。”
青鸾缓缓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以为,我还有哭的理由吗?”
小环哭道:“难道咱们就这样任她欺凌吗?”
青鸾幽幽地道:“曾经以为,没了姐姐,他自然会将我扶正,如今看起来,真是痴心妄想。”她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笑容:“其实,这世间,只有姐姐最了解他。”
小环收泪:“小姐,您莫难过。若不是公主嫁给老爷,此刻您已经做了南夫人。”
青鸾摇摇头:“我辛辛苦苦,替他抚养一临,尽心尽力侍奉婆婆,察言观色体贴入微侍候他,他始终不曾有扶正之意。现在我明白了,他始终是嫌弃我的。”
小环道:“可是,老爷看重您的。自从没了夫人,家里的事,不都是您在管理吗?”
青鸾苦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原以为,没了那个丑八怪,他会开心。事实并非如此,他经常背着我到百合园去凭吊姐姐,还派了小容经常去打扫。可是,那个园子,他唯独不许我去。”
小环弱弱地道:“许是老爷怕你伤心。”
青鸾冷笑道:“他是不许我踏进她的一亩三分地。失去的才是最好的。那个丑八怪死了,却死在了他心里。”
小环默默无语。
暖帘一掀,一股寒风吹来。
小环似是欲言又止:“小姐,昨儿在公主府,我好像看见了咱家姨奶奶。”
青鸾心里一喜:“我娘?”
小环犹豫道:“奴婢看的不是很清楚,因为隔得很远,一个挑粪的妇人,身材很像。”
青鸾心里一沉:“挑粪?”
小环安慰道:“许是奴婢看错了。公主府那么多下人,怎么可能让一个女人挑粪?”
青鸾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那日,他们狼狈不堪,刚刚到府,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官兵就追到府上,只能眼看着他们仓惶而去。听说公主将他们收留,只是不知作何差遣。
清香探进半个身子:“夫人,大夫已经请来了。”
青鸾白了小环一眼:“谁要你自作主张!你生怕外人不知道我出丑吗?”
小环诺诺地道:“您脸上的伤若能不好好医治,天这么冷,只怕要冻伤呢。”
清香道:“这位先生专治外伤,听说不留瘢痕呢。”
青鸾道:“既然来了,那就请进来吧。只是我不曾梳洗,多有失礼。”
清香打起帘子,向外面说道:“先生请进。”
话音刚落,一个身背药箱身材高大的男子弯腰进来。
青鸾懒懒地坐起道:“小环,看茶。”
先生微笑道:“夫人不必客气。”
青鸾闻声一怔,眼神落在青衣男子身上。
先生熟练地从随身所带的箱子里取出一包药草,放在桌上。
“夫人的伤并无大碍,涂些药膏就可消肿。”他微笑着,从一个小瓷瓶里,倒了一些粉末在手心里。
“夫人,不要怕,不会疼。”
他目不转睛凝视着青鸾。
青鸾像是中了邪,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自已。
八年不见,他还是那般令她不能自持。
他浓浓的眉毛,挺直的鼻梁,清秀的面庞上,多了些风霜的颜色。
青鸾的心跳加快,手心出汗,声音颤抖:“你?”
先生的眼神平静而柔和:“那包是消肿去於的良药,需要立即煎服,才能凑效,麻烦两位。”
青鸾立即吩咐道:“还不快去!”眼神并不曾移动。
小环和清香拿过药出去了。
青鸾的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滑落,声音哽塞:“阿端,当真是你?”
章阿端的手掠过她的发际,柔声道:“不错,是我。”说着,已经将她揽入怀中,“我守候多日,终于再见到你。”
青鸾陷在温暖的怀抱里,紧紧抱住他的后背,深恐他消失在眼前。
多少回了,生怕还是梦。
“我以为你死了。”她哭道:“倘若我知道你还活着,说什么我也不会嫁人。”
章阿端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半晌没有说话。
“这些年,你在哪里?”她抬起泪眼,探索着他的双手,心疼而自责:“让我看看你的手指。”
章阿端微笑道:“不妨,你爹可以斩断我的手指,却不能斩断我爱你之心。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忘记忘记咱们的誓言。”
青鸾失声痛哭:“阿端!”
章阿端缓缓地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青鸾心如刀绞,泣不成声:“我对不起你。”
章阿端的手指轻轻掠过她的脸颊,声音里充满着怜惜:“是他打的吗?他娶了你,却这样不知珍惜,真是暴殄天珍。”
青鸾猛然惊醒:“这里不宜久留,倘若被人发现,必然给你带来杀身之祸。你快走吧!”
章阿端沉吟片刻:“也好。我落脚在离此不远的状元客栈,我会时时刻刻等你前来。”
章阿端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热辣辣的呼吸扑在她耳边:“这些年,除了你,我再没爱过第二个女人。”
说完,他蓦地松开手,恢复了平静与谦恭。
因为,恰在此时,门开了,小环端着一碗汤药进来了。
“小环,准备诊金,送先生出去!”青鸾侧转了脸颊,不愿使人看见她那张斑驳的脸。
“小姐,那个先生看起来有些奇怪哦。”清香一边为青鸾往脸上擦药,一边道。
“怎么了?”青鸾淡淡地道。
清香有些害羞:“他长得好标致。”
二
状元客栈座落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只因当年曾经接待过一位状元而得名。
此时,秋闱已过,所以,事实上没有多少客人,颇有些么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意思。
青鸾青衣风帽,快步进入客栈。
小二热情地迎上来:“客官是找人?”
小环警惕地道:“你怎么知道?”
小二笑道:“爷已经吩咐过了,今儿有朋友来访。您楼上请。”
小二带引主仆二人上楼,至一间房前道:“就是这间。”
里面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来了吗?”一个俊秀的男子随之走出房门。
“丫鬟姐姐,您隔壁喝茶。”小二笑道。
章阿端紧紧抱住青鸾:“你终于来了。”
青鸾心旌摇摇:“阿端,我如何能抗拒你。”
章阿端打横抱起女人温软的身体,快步走进内室,放在榻上。
两情如火,霎时间仿佛回到年少时光。
青鸾眼神迷离,喃喃地道:“阿端,你不嫌弃我已是残花败柳?”
章阿端附在她耳边,低语道:“还记得咱们初次在一起的情景吗?在我眼里,你永如当日美好。”
青鸾低吟一声,叹息着,抱住了他壮硕的腰身。
时隔八年,他不再是青涩的少年,他的动作,虽然带着力度,简单勇猛,甚至有些粗暴,却一如从前那般缺少技巧。
看起来,床帏之事,他经验不多。
“我的鸾儿。”他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声:“让我怎样待你才好。”
“让我死了吧。”她挣扎着,幸福与悲伤的眼泪已经分辨不清。
这一刻,若是时光能停止,她宁愿意就这样死去。
没有南云,没有公主,没有一切,没有阴谋与争斗,此刻,她只想天长地久地,拥有这个令她魂牵梦绕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平静下来,忽然道:“鸾儿,随我走吧!”
她沉浸在幸福的回味中,随口“嗯”了一声:“哪里去?”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曾经说过,随我天涯海角。难道你忘了?”
青鸾蓦地回到现实:“不!”
他冷笑道:“怎么,舍不得你的荣华富贵?舍不得你的二夫人身份?我章阿端虽说给不了你锦衣玉食的日子,却不会对你三心二意。”
青鸾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八年前,咱们私奔,被父亲追回,伤了你的手,使我终身遗憾。如今,那南云贵为驸马都尉,身份与地位,远非我爹当日可比,落到他手里,只怕死无葬身之地。我不要你以身犯险。我不值得。”
章阿端捧起她的脸,目光如火:“你要我怎么办?就这样偷偷摸摸一辈子?”
青鸾缓缓地道:“为着旧日的私情,我今日冒死出来一见。此后,我不会再见你。忘了我吧。找个好女子,成家立室,娶妻生子。”
章阿端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你当真可以不再见我?”
青鸾痛苦地闭上眼睛:“私奔这种事,有一次,就足以一生耻辱。我答应过南云,今生不会背弃他。”
章阿端松开手,一脸落寞:“我不会逼你。只要他待你好,我可以不去打扰你。可是,”他捧起她伤痕的脸,“他并没有珍惜你。况且我不打算娶妻,因为我心里容不下别人。”
青鸾哀哀地道:“你何苦如此固执!”
章阿端定定地道:“你有你的固执,我有我的固执。”
青鸾低声道:“那么,往后有何打算?”
章阿端苦笑道:“世人谓我爱长安,其实只爱长安某。长安虽是伤心地,我却舍不得离开。我盘下这间客栈,就是希望可以离你近些。”
青鸾心里难过:“阿端。”
章阿端紧紧拥住她,没有说话,只是以温热的唇熨烫她的脖颈。
青鸾发出一声颤抖的低吟。
章阿端心里一痛。
纵然柔情似水,沧海桑田,彼此却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三
中午时分,青鸾主仆才从客栈里匆匆出来。
小环有些害怕:“小姐,若是老爷知道可了不得。”
青鸾看了她一眼:“你不说,没人知道。”
小环吓得低头:“奴婢自然不会说,可是——”
“没有可是。”青鸾脸上带着未退的红潮:“若是有人问起,记得不要说错了话。”
“是。”小环道。
幸好一路无人,主仆二人松了口气。
可是才刚刚踏进劝贞园,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几个家丁来来往往地正搬东西。
“你们在做什么?”青鸾问道。
家丁看了看青鸾:“二夫人。”却是不曾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青鸾看到一张画轴被丢弃在地上,捡起一看,原来是自已的一幅画,不禁大怒:“谁要你们动我的东西!”
“是我。”一个女人笑吟吟立在门口,“姐姐,您回来了。”
“媛儿,是你。”青鸾冷笑道:“你好歹也称呼我一声姐姐,怎么敢如此胆大妄为!你到我这里找什么东西?”
媛儿款款走下台阶,脸上灿若春花:“姐姐,就是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动姐姐的屋子。可是,这是公主娘娘的旨意,妾身怎么敢违抗命令?”
青鸾心里一凛:“公主的旨意?”
媛儿笑道:“公主对妾身,那可真是厚爱。我只不过提了一句,说劝贞园里景色好,公主一句话,就把这园子赏给我住了。”
青鸾心下茫然:“把这园子赏了你?那么,我住哪里?”
媛儿笑道:“公主府的刘安已经等候多时了,要请姐姐去见公主呢。想来自有安排。”
媛儿围着青鸾转了个身,嘴里啧啧道:“公主的意思,是要姐姐住在凤凰楼呢。说起来,公主可真是抬举你。公主府里新进了一队舞月,公主正要寻一个能歌善舞之人,听说姐姐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大约要重用你呢。”
青鸾喃喃的道:“凤凰楼?那不是公主的寝宫?”
媛儿冷笑道:“姐姐曾将这园子取名凤凰园,不想今日果然住进凤凰楼。那还不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一旁的小太监刘安啐道:“她也配?!咱们公主才是真正的凤凰!二夫人,还不随咱家走?莫要公主久等了。”
到此地步,青鸾情知公主有意刁难,却是无可奈何,只得道:“且容我收拾几件衣物。”
刘安道:“公主府里什么没有,还缺几件衣服?还不快走,公主怪罪下来,吃罪不起。”
媛儿欠身一礼:“恭送姐姐。”
青鸾恨恨地道:“鸠占鹊巢,总有你后悔的一天。”
媛儿笑道:“说到鸠占鹊巢,那姐姐是占了谁的巢?”
青鸾阴沉着脸,一甩衣袖:“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