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如李琳所料,南云毫无悬念的,金榜题名,位在三甲。
因为只有这样的身份,才能配得上金枝玉叶的倾城公主。
这场荣耀的背后,与其说是刻意的安排,倒不如说是命定的劫数。
李琳面见昭宗皇帝。
“父皇,请赐儿臣一个驸马。”李琳落落大方地跪在阶下。
惊得正在批文的昭宗险些丢掉手中的朱笔:“你说什么?”
李琳抬起头,直视高高在上的父皇:“请赐儿臣一个驸马。”
昭宗哈哈大笑,示意李琳起来:“朕很想知道,是谁能入得了倾城公主的法眼。”
李琳侍立昭宗身旁,顺势指着案上的一张榜文:“就是这个人。”
昭宗定睛一眼,不禁失笑:“皇后猜得果然不错。”
李琳脸上一红:“父皇。”
昭宗微笑道:“朕枉为人父,竟然不曾查知女儿的心事。朕听说,四年前,你在东都遇见过他。怎么不早说?”
李琳面带羞涩:“那时,女儿年幼,怎好出口。”
昭宗怜爱地拍拍女儿肩膀:“朕正要召见及第的三甲,若真是文采出众,朕当御笔朱批点他为状元。”
李琳一脸娇那:“儿臣愿随父皇升殿。”
昭宗笑道:“好。你躲在屏风后面不可出声。”
大殿。
忐忑不安的三甲进士依次进入兴庆宫大殿,等候皇帝的殿试。
只有通过皇帝的面试,才能产生状元,榜眼,探花,成为天子门生,琼林赐宴,跨马游街,荣耀无限。
对于每一个读书人,这将是梦寐以求的事。
三位年轻的进士一踏进大殿,百官的眼睛立即被吸引。
众人的眼光落在其中一个挺拔英俊的青年身上。
毫无疑问,是南云。
他身材修长,黑发束冠,一件月色的长衫,腰间系一条同色的丝绦,飘逸潇洒,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一定是这个安静的美男子。
昭宗只一眼,便已经了然于胸。
“进士南云,进士焦达成,进士赵斌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三人行礼已毕。
昭宗道:“朕近日读书,遇一惑,卿孰能解之?”
三人屏住呼吸静待其详,谁都明白,这是一决高下的最后时刻。
昭宗道:“用兵之道,以为如何?”
赵斌抢先道:“用兵之道,在乎勇,士兵勇,则士气壮,一鼓作气,杀敌于先机,战可胜。”
昭宗额首:“言之有理。”
焦达成不慌不忙道:“臣以为,用兵之道,以计为首。未战之时,先料将之贤愚,敌之强弱,兵之众寡,地之险易,粮之虚实,计料以牢,然后出兵,无有不胜。”
昭宗面带微笑:“卿乃稳重之才。”转来看着南云:“卿以为如何?”
南云道:“焦兄之策,固然稳妥,但是机关算尽,已失先机。臣赞成赵兄之勇,焦兄之谋,但臣以为,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昭宗饶有兴趣:“何为攻心?”
南云道:“昔刘玄德,桃园结义,三顾草庐,马前摔子,结大将,识良才,才使天下英雄为之忠心而死,鞠躬尽瘁。”
昭宗思忖良久道:“朕,当效玄德。”
百官相顾,已知圣意。
昭宗点起朱笔,一一圈下。
不一时,殿值官高唱道:“第一名,状元南云。第二名,榜眼焦达成。第三名探花赵斌。各赐宫花三朵,冠带袍服,赐宴百花厅。”
三甲谢恩,三呼万岁。
昭宗面带微笑:“状元,你且上前。”
南云近前几步,欠身低眉:“臣在。”
昭宗道:“朕看了你的履历,年近三十,不幸丧妻,令人惋惜。”说着,昭宗叹了口气:“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也是你的缘分,朕有意替你做媒,你可愿意?”
南云道:“臣荣幸之至。”
昭宗道:“南云听旨,朕封你为驸马都尉,赐婚倾城公主,不日完婚。”
南云心花怒放,跪倒磕头:“谢主隆恩。”
昭宗面带笑容,不觉回首。
顺着昭宗的视线,南云瞥见,屏风后面,半掩衣袖,露出一张娇艳无双的面容,正是梦寐以求的倾城公主。
看不见公主脸上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隔着远远地距离,冷冷地看着南云。
如果可以,真希望我们生生错过,世世不见。
她心里道。
南云一怔。
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黑漆漆如夜空的星星,熟悉而又陌生。
他想起那天,在小周山遇见的女子。
何其相似。
二
好事将近,公主府这几天格外忙碌起来。
尚衣局的裁缝刚刚送检礼服,请公主一一过目,李琳直看得眼花缭乱,胡乱打发下去了。
陈公公瞅了个空禀报道:“公主,围墙已经打开了。”
“哦?”李琳望着他,若有所思。
“依照公主吩咐,公主府与驸马府的围墙已经打开,新筑了一道月亮门,使两个园林浑然一体。”陈公公道。
李琳默然。也就是说,跨过那道门,就是百合园,就是自已不堪的前世。
同时,那里,有她日夜挂心的儿子一临。
陈公公欠身道:“这个门,还欠一个名字,请公主示下。”
李琳缓缓地道:“一入红尘深似海。跨过此门,便是红尘。”
陈公公一脸茫然。
如霜在旁道:“此门叫做‘红尘’,公公还不去办!”
陈公公恍然道:“老奴愚钝,多谢如霜姑娘提点,奴才这就去。”颤颤地去了。
李琳有些疲惫地靠在湘妃榻上,懒懒地伸了个腰:“这些琐碎的事,真是麻烦。”
如霜拿个靠枕给李琳垫上,一边笑道:“公主大婚,怎能马虎呢。”
如意蹲下身,为李琳轻轻捶腿,踌躇半晌道:“公主,有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琳瞥了她一眼:“我看你憋了半天了,还不快说。”
如意道:“那奴婢就直说了。公主大婚,天下之喜,可是有件事,公主忘了,奴婢却不能忘。”
李琳奇道:“什么?”
如意道:“奴婢听说,驸马已经有了两个妾侍,难道公主不知?”
李琳一笑:“本宫知道。哪个男人没有个三妻四妾的。”
如意撅了嘴:“别的男人可以有,可是驸马却不行。娶了公主,就不能再有其他女人。公主容忍,那是公主大度,驸马若是个懂规矩的,就应该遣了妾侍,专宠公主一个人。”
李琳笑道:“那两个妾侍早已入门,难道要父皇赐死她们吗?别说父皇做不出,本宫也不忍。况且,”李琳微笑:“多个人侍候本宫,本宫觉得甚好。”
如意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我的主子,难道您不曾听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李琳笑道:“若是本宫允许,有何不可。”
如意叹道:“奴婢现在才明白,原来世上真有痴心人。”
李琳闭上眼睛:“本宫曾经读过一本《猎狼传》,听说好猎手不会把猎物一刀致命,是为了能激发自身最大的潜能。欣赏猎物的挣扎,是猎人无上的快乐。”
如意与如霜对视一眼,从彼此眼神中,竟然看到了一丝畏惧。
李琳葱白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榻角,声音柔和平静:“到库房选两匹上好的蜀绣,外加两套首饰,如意,你亲自送去驸马府上,就说本宫赐给两位妾侍,以安其心。”
“是。”如意道。
秋风乍起,几片落叶从敞开的窗户落进来。
如霜赶紧为李琳盖上一件丝绵被。
公主似乎睡着了,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轮廓极其美丽。
如霜模糊地想,这样高贵的身份,这样绝美的容颜,世上还有什么女人能与之争锋。
这样呆呆的想着,不知过了多久。
忽听公主道:“新来的那两个仆人怎样了?”
公主仍旧闭着眼,似乎一句呓语。
“哦,那两人,手脚倒是勤快。”如霜轻声道:“女的倒夜香,刷马桶,男的挑粪浇园种菜,夫妻二人,倒是夫唱妇随。只是每天都是臭烘烘的,没人愿意接近他们。”
李琳轻轻哼了一声,侧转了身子。她的目光落在案旁的琴台上。
“绿绮”静静地躺在那儿,案上蒙尘。
赵瑟初停凤凰筑,蜀琴不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只随清风寄燕然。
李琳心中一动。
算起来,那个断指将军吴青,这几日应该将至京师了吧。
记得当年,他在沈府任教的时候,还是仪态风雅的少年,那名动京师的琴师,如今再也不能弹出这世上最好的琴声。
八年过去了,当年的往事,他还能记得多少。
对于一个风霜历尽的男人,大约已经淡漠了,可是对于女人来说,终生挚爱的男人只有一个,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无论过了多久,那份爱,依然不会褪色。所以,一旦心爱的男人重现人间,有理由相信,青鸾她一定不能逃过这份情劫。
女人心里最柔软的,仍然是最痛的地方。
自已又何尝不是。
李琳轻轻的叹息。
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高侍卫,公主正在休息,凭他什么人,叫他花厅候着吧。”
李琳猛地坐起:“是高岳吗?”
高岳在外面朗声道:“禀公主,吴将军在花厅久候多时了。”
李琳心中一震:“本宫即刻就来。”
三
空堂无人,李琳高坐,打量阶下的男人。
“吴青参见倾城公主,愿公主芳驾千岁千千岁。”一个衣着鲜明的男人跪地行礼。
“抬起头来。”李琳道。
吴青缓缓抬头,眼神却是不敢直视公主。
饶是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李琳还是吃了一惊。
八年不见,他面貌依稀还是旧日模样,只是,沧桑历尽,乱髯满腮,分明一个彪悍的武夫,哪里还是风度翩翩的英俊少年。
“想必你吃了不少苦。”李琳叹惋道。
吴青面无表情:“谢公主抬爱。听闻公主提拔属下到京,属下特来致谢。草莽之人,平日与公主无旧,不知公主恩顾何意?”
李琳微笑:“将军请坐。”
吴青谦谨地道:“属下不敢。”
李琳嘴角带着一丝微笑:“有一次韩元帅回京述职,提起将军,说将军作战勇猛,还曾在乱军之中救过他的性命。本宫虽然年幼,却懂得爱惜人才,于是向兵部提起,不想果然一纸调令,将你从关外调回京师,并升任正四品虎尉将军,将来前途无量,真是可喜可贺。”
吴青嘴角勉强一扯,算是有了一丝笑意:“多谢公主提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知遇之恩,属下焚身难报。”
李琳笑道:“将军是个直爽人,本宫就不拐弯抹角了。”
她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吴青:“章阿端!”
这几个字,听在吴青耳中,晴天霹雳般,惊得他不觉后退一步,碰到了身后的朱漆柱子:“公主!”
美丽的公主似笑非笑,她的眼睛有着深邃的穿透力,似乎要看到他心里去。
吴青心里一阵悸动。
这些年,他隐姓埋名,连他自已都已经忘记了“章阿端”这个名字,公主如何知道?
李琳并不意外他的失态。
吴青眼中流露的恐惧,使她看到了信心。
“谁是章阿端?”吴青缓缓地道。
李琳淡淡地道:“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辛苦。家中的老父去世,也不能在身边尽孝,实在是遗憾的很,不过,幸好令堂还在,你只要出人头地,娶妻荫子,光宗耀祖,有的是机会尽孝。唉,只怕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啊。”她看了一眼失态的吴青,惋惜道;“你隐姓埋名,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吗?”
吴青低首无语,似有唏嘘。
李琳微笑:“章阿端,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叫吴青吗?你打算含冤一生,背负流放的罪名?听说你还有个在坐牢的哥哥,难道你不想救他出狱吗?家中老母日夜悲伤,你真的忍心她孤独终老吗?”
章阿端再也忍不住悲伤,扑通跪倒,流涕动容:“求公主垂怜。”
李琳目视远方:“本宫可以放你哥哥出狱,可以恢复你的本名,消除你的一切罪名,准你回乡侍奉母亲,还可以让你扬眉吐气,平步青云。”
章阿端低声道:”公主要属下做什么?”
李琳转脸凝视着他:“这个很难,你不一定能做到。”
章阿端的声音变得坚定:“请公主示下,属下什么都肯做!”
李琳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她转了身,看着窗外盛开的繁花,将章阿端带入悠长的回忆:“八年前,你与沈家四小姐私奔的事,你还没忘记吧。”
章阿端一怔,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李琳柔声道:“将军难道不想见一见故人吗?”
“青鸾,她,她在哪里?”章阿端的嗓音忽然有些沙哑。八年来,这个名字,象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心底。以为忘记了,其实它一直在那里。
回忆也许淡了,爱也许改变了模样,可是,有些心动,一生都不能忘却。
李琳看着窗外:“你心爱的女人,在你断指流放一个月后,嫁给了国舅爷,后因失德被休,现在,她是南云的小妾。”
“这些年,你塞外风霜,九死一生,可是,她却珠绕翠拥,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人,你觉得,这一切,值得吗?”
“吴青,无情也。看来,你的确已经脱胎换骨,本宫很是欣慰。”李琳凝视着他困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可是,本宫要你,洗去征尘,剃掉乱髯,做回八年前的你——她喜欢的样子。”
“缘起缘灭,把悲伤留给伤你最深的人,你才能解脱。”李琳小心地,从案上拿起一把精致的匕首,以玩赏的姿态,将它抛落在章阿端脚下:“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本宫但愿你用不着它。是生是死,你自已选择。”
章阿端缓缓捡起匕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