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凤凰楼。
凭栏远眺,远处烟柳迷津,庭院深处,隐隐有嘈杂之声传来。
李琳手捻茉莉,微笑不语。
左启明果然雷力风行,这么快就行动了。
这一下,够她沈青鸾喝一壶的了。不,应该是杜青鸾。
光是想一想她那张惊恐万状的脸,就让人很开心了。
李琳懒懒地道:“去看看,什么人在隔壁喧哗,吵得本公主不能安心。”
侍女连忙应答着,下楼去了,不一会儿,上来禀报:“禀公主,是近邻南府出事了。”
“什么事?”李琳的目光落在那侍女脸上。
侍女道:“奴婢听说,是左大人的部下在捉拿逃犯。听说逃犯进了南府,南府现在乱成一团。”
李琳微微沉吟:“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命高侍卫过府,传本公主命令,就说搅扰了公主的安宁,唯左启明是问。”
侍女迅速地道:“是。下楼去了。”
李琳看了看一旁静默的如霜,低声道:“我是不是很多事?”
如霜欠了欠身,小心地回答:“关心则乱。”
李琳一怔,半晌叹道:“倒是瞒不过你这丫头。”
如霜道:“奴婢虽说侍候公主时间不长,可是也知道揣摩公主的心意。若是公主喜欢南相公,何不对皇后娘娘明言。”
李琳反问道:“你觉得这个人怎样?”
如霜道:“奴婢不敢妄言,只是觉得他配不上公主。”
李琳叹道:“这种事,只讲缘分,不讲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
如霜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子,不敢再搭话。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主仆二人各怀心思,竟不觉得高侍卫与陈公公何时上楼来。
高岳轻咳了一声,李琳恍然回首,忽然发现,如霜的脸红了起来。
高岳道:“禀公主。左大人接到密报,说是两个来自东北的逃犯藏匿在南府,于是派人缉捕,听说惊动公主,兵部的人特来请罪,现在就在楼下侯命。”
李琳道:“叫他上来问话。”
不一会儿,一个官爷模样的人低头上来,单膝下跪:“公主恕罪。下官公务在身,不期惊扰公主芳驾,罪该万死。”
李琳轻哼一声:“可曾缉捕到逃犯?”
官爷道:“下官的确在府中搜到两个形迹可疑之人,只是不能确定是不是要找的逃犯。”
“他们身犯何罪?”李琳看起来饶有兴趣。
“那个姓杜的,听说欠了高利贷,被追债的人关在私牢里,不想他竟然打死看守逃了出来,因此犯下杀人之罪。官府画影图形,悬赏捉拿,下官接到消息,听说他投亲到了长安,因此火速前来捉拿,不想惊动了公主。”官爷谦卑地道。
李琳微笑:“那么,本宫错怪你了。”
高岳在旁道:“倒也未必。属下听见那女人口口声声高喊冤枉。”
官爷道:“那些刁民惯用的伎俩,公主不要相信,只要官刑一用,保管招认。”
李琳脸色一沉:“我大唐礼仪之邦,宽容待人,岂能滥用刑法屈打成招。本宫既然知道,就不能不管。把他们带上来,本宫亲自一问。我与南府,一墙之隔,不能坐视南府担上私藏逃犯的罪名。”
“是。”官爷诺诺地道。
不一时,两个蓬头垢面的人被带上来。
李琳冷眼看着,那对男女,正是沈家的调香师杜之康与沈万金的小妾莲姨娘。
杜之康早已失去风度翩翩的仪容,衣衫破烂,面容憔悴,显然是经历了许多的苦楚。
莲姨娘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衣裳,腰间系着一条丝绦,拴着一个黑布口袋,大约是用来要饭用的。往日养尊处优的女人,已经彻底沦落成要饭婆。
李琳脸上闪过一丝快意的冷笑。
这对背叛主人的狗男女,当初卷走了沈家不少资财,不知怎的,竟然混到如此穷困潦倒的地步。往后,落在我手里,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李琳盯着杜之康片刻,忽然道:“这不是秦师傅吗,怎么到了长安?”
杜之康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回答。
反倒是官爷吃了一惊:“怎么,公主认识他们?”
李琳笑道:“那年,本宫游幸洛阳,还在他家店里买过香烛呢。怎么几年不见,沦落至此。”
莲姨娘就势哭道:“公主救命。我男人不是他们要找的杀人凶手。”
李琳慢条斯理地道:“依本宫看,你们一定是错认了。天下相似的人原本许多。”
官爷陪笑道:“是,是,下官错认了。既是公主旧识,下官告辞。”躬身出去了。
李琳看着跪在阶下的二人,淡淡地道:“还不从实招来吗?”
杜之康哽咽道:“公主救命之恩,小人不敢欺瞒。小人杜之康,本是良民,被污陷成逃犯,绝非作奸犯科之徒,求公主怜悯。如今我夫妻已是惊弓之鸟,无处安身,情愿在公主身边侍奉,做牛做马,报答公主救命之恩。”
莲姨娘哭道:“公主菩萨心肠,胜过再生父母。情愿为奴为婢,侍候公主,终身不敢有负。”
李琳微微沉吟道:“既是如此,本宫索性好人做到底,就收留你们。只要是本宫的人,任何人都不能碰你。只是,从今往后,你们须得隐姓埋名忘却从前,从此只能是洛阳秦氏,一旦走漏风声,本宫救你们不得。”
两人涕泪交流:“谢公主。”
李琳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到南府是投亲吗?”
两人对视一眼,面带恐惧,异口同声道:“不是。”
李琳轻轻“哼”了一声:“幸好不是,否则,南家窝藏逃犯的罪名可不轻呢。陈公公,带他们下去安置。替他们写终身契。”
李琳瞥见,他们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即牵手下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在他们心里,只要在一起,哪怕终身做奴隶,大约也是幸福的。
有那么一瞬间,李琳心里感动了一下。
可是只是一瞬。
正是这对奸夫淫妇,使沈家背上永远洗不净的耻辱。
这对活宝,如今在自已手里,为奴为婢,永世不能逃脱。
青鸾,你的生身父母,千里迢迢来投亲,你却再也不能相认。
李琳微笑着,拿起团扇,轻轻地摇了几下。
洗脱了窝藏逃犯的罪名,这个人情不小,也许就是明天,南云就会以谢恩的借口,再次登临公主府。
或许他的小妾,还会求他向她讨要这两个人,可是,再也不能够了。
权利真是个好东西。
莲姨娘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刻意的安排,包括她千里奔波,刚刚进入南府,还没来得及向女儿哭诉委屈,就被随后的追兵赶到,还有一件事她更是不会知道,杜之康其实并没有打死人,可是这一生,他都将背负杀人的罪名,只能庇护在公主府苟延残喘。
而痛苦,还只是刚刚开始。
李琳唇边带着一丝快意的笑容。
二
“公主,左大人派人送来一封密函。”高岳从外面进来,手里拿了一封书信。
李琳缓缓接过,轻轻打开,只一瞬间,她蓦地站了起来,手里的纸张微微颤抖。
纸上只有一行字:“沈家宝在济南府天佑镖局。”
李琳鼻子一酸,胸中热浪翻涌。
宝儿不但活着,还有了稳妥的下落,爹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天佑镖局的孙当家的,和沈万金曾是结义的兄弟,因为一些小隙而断绝来往。可是李琳知道,孙当家始终不会袖手旁观。
当初一封书信,求恳孙叔叔找寻宝儿,本是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可是想不到,孙叔叔竟然真的找到了宝儿。
李琳有一种急切的冲动,恨不能立即接宝儿进京团聚,可是,这个想法只是一转而过。
以何种身份接宝儿回京?以何种身份庇佑宝儿?
名不正言不顺。宝儿和倾城公主,是两个世界的人。
拐走宝儿的人还没有归案,若是消息传言出去,难保宝儿不会受到再次伤害。
沈家已经毁于一场大火,家破人亡,这世上,已经没有宝儿的落脚之处,目前来说,在天佑镖局是最安全最可靠的地方。
李琳缓缓落座,她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磁性的男音:“你姐弟相会有日,不在眼下,只在四年之后。”
是南安道长。
蓦地,她心里一阵针扎般痛。
她努力地,想要思索些什么。
可是,除了那句话,她似乎再也想不起什么。
高岳踌躇半晌,诺诺地道:“公主,有些话,属下憋了许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琳道:“你说。”
高岳道:“属下路过南府,瞧见南府门前停了不少马车,听说,宫中三年一度的斗香大会就要举行,京中一些香料商人争相给南云送礼。”
李琳微笑道:“南家经营香料生意,生意上的来往,无可厚非。只是,宫中斗香,给南家送礼所为何来?莫非南家有些手段?”
高岳道:“有个姓蔡的香料商人原本有些过节,如今上赶着巴结南云,千方百计寻得一株三尺高的珊瑚送与南云,说是赔礼。”
李琳若有所思:“想必他与蔡老板的纠葛已经解决了。”
高岳疑惑道:“什么纠葛?”
李琳微笑:“你说的这些,与本宫有关系吗?”
高岳张了张嘴,似乎很难启齿:“公主当真不知?”
李琳摇头:“本宫不知。”
高岳一咬牙:“坊间传说,南云闭门谢客,一心读书,只待求取功名,迎娶倾城公主。”
李琳一怔,半晌没有回答。
高岳缓缓地道:“听说公主移居杏花巷,拒婚龙武将军,都是为了他。”
李琳面色沉静,似乎没有听见。
高岳道:“属下恐公主所托非人。”
李琳慢慢站起,腰间叮咚的环佩就如她的声音一般清脆温润:“他是什么人,本宫心里很清楚。”
她说这话时,背对着高岳,假装欣赏墙上的一幅侍女乘舟图,所以高岳看不见她脸上的悲伤。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