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主大婚之期终于到了。
时进腊月,虽然天气寒冷,但是,丝毫不影响百姓的热情,长安街头张灯结彩,万民攒动,争相围观公主出阁的盛况。
盛装的李琳坐在喜车里,透过厚厚的帷幔缝隙,可以看见,南云身穿大红宫袍,腰系玉带帽插金花,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喜气洋洋的向着沿路的人群点头示意。
可以想见,他内心的得意与喜悦,是无以伦比的。不知他会不会想起,四年前,迎娶沈青萝时的情景。 相似的情景,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李琳冷笑。
亡妻刚过周年,他就另娶她人。曲江落水仿佛还是昨日,他不会想到,一年之后,他迎娶的新娘,将是他毁灭的开始。
新房设在公主府,凤凰楼。
宫灯高挑,红烛灼灼,弥漫着淡淡的幽香。
李琳蒙着红盖头,静静等待新郎的到来。
同一个男人,嫁了两次。
她在想象着,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
弱弟失踪,家产被夺,全家几十口死于非命,都和这个男人息息相关。
她不会忘记,为了一张秘方,他收买仆人污辱清白,逼迫自已喝下堕胎药,在她生产后,夺走爱子,使她母子分离。
她不会忘记,他负心薄义,勾引丫鬟,以妾灭妻,甚至在曲江见死不救。
她更不会忘记,前世,她原是一尾青鱼,对他深情一片,却被他一斧砍断喉咙,只为了获取她的妖灵,去救他的心上人,使她从此烟消云散。
前世种种不堪,都一一在心。
如今,她是倾城公主,只为复仇而来。
杀人不灭其形,让他失去他苦苦追求的一切,才是最快意的复仇。
前厅的喧哗渐渐低落,李琳知道,酒席将散,他就要来了。
“公主,外面下雪了呢,是个好兆头。”如霜欢喜道。
如意往火盆里添了块银炭,笑道:“老天爷也为公主贺喜呢。”
门外一声高唱:“驸马爷到!”
紧接着,听到南云带着醉意的声音:“辛苦嬷嬷。领赏去吧。”
门开了,随着一股冰雪的冷气,一个英挺的男人站在面前。
“驸马爷万福。”侍女纷纷行礼。
南云微笑着,接过喜秤,屏住呼吸,轻轻挑起大红的新娘盖头。
一个千娇百媚的公主出现在他面前。
南云深深一揖:“南云见过公主。”
南云眼里的公主,珠环宝珥,流光溢彩,大红镂金暗花云锦宫装,珠绕翠裹的凤冠,衬着一张绝丽的面容,无一不是梦中的模样。
南云长长出了一口气:“真是皇恩浩荡啊!”
接下来,撒帐,合卺酒,一一行过,南云心神俱醉。
好容易侍女退后,忽听得一个嬷嬷道:“公主府的规矩驸马须得知晓,以免犯了皇威。”
嬷嬷站在身前,口气生硬地道:“公主为君,驸马为臣,上下规矩,不得混乱。晨昏定醒,早晚请安,非诏不得入。”
南云张大了嘴巴,看看公主,又看看嬷嬷,意识到这不是玩笑,于是无奈地道:“我与公主已是夫妻,莫非也要求见?”
嬷嬷眉眼也不抬:“这是皇家规矩,违者就是欺君之罪。”
李琳淡淡地道:“嬷嬷,规矩以后可以慢慢教。本宫乏了,带驸马退下吧。”
南云呆了一下:“公主,今儿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啊。莫非南云哪里做的不对?惹公主生气?”
李琳面沉似水:“驸马想多了。本宫身子有些不舒服,请驸马另行安置。”
有什么不对吗?南云望着娇花一般的公主,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公主看起来很平静,可是凛然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
南云陪笑道:“公主身子不适,做丈夫的,理应守在公主身边侍候啊。”
李琳微笑道:“既是驸马美意,本宫焉能不从。来人,给驸马在本宫房外准备铺盖,随叫随到。叫值夜的退了吧。”
南云不敢不从,只得随嬷嬷出屋。
所谓的住处,只是廊外的一个简易床铺,一床薄薄的被子,原是值夜的宦官住的,如今风雪交加,哪里能够安眠?
南云暗暗叫苦,怎么也不会想到,新婚之夜会是这个局面。可是公主天威难犯,又不好嫌冷,只得权且将就一晚。
皇家的公主岂是容易娶的,许是公主考验自己呢。
守着这么一个绝色的美女,就算辛苦一晚又如何。
南云裹紧了被子,在床上躺了下来。
屋门“砰”的关上了,把寒夜的彻骨冰冷留在屋外。
这一夜,南云如何睡得着,冷风嗖嗖,冻得直发抖。他甚至觉得,只怕活不到明天了。
没有公主的旨意,他不敢擅离。
好容易捱了两个时辰,南云支持不住,隔着屋门哀求道:“公主,实在是很冷,让我进屋暖和暖和吧。”
只听得公主柔声道:“如意,别冻坏了驸马,给驸马送床厚被子去。”
房门打开,一个侍女扔了一床被子出来,然后,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南云不知道是如何睡去的,只知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这三天,他发着烧,一直昏昏沉沉。
这三天里,发生了什么,他丝毫不知。
二
第二天,太阳照进窗棂的时候,李琳才睁开眼。
昨夜睡得真好。
李琳慵懒地起身,并且意识到,这是她新婚的第二天。
平常新妇,是要洗手作羹汤,拜见双亲的,可是作为公主,这一切完全不需要。
不用顾忌任何人,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这就是做公主的好处。
如意一边撩起幔帐,一边走近,在李琳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琳沉吟片刻道:“请老夫人回吧,毕竟是长辈。”
侍女们有条不紊地侍候公主梳洗更衣,比平日更加仔细。
李琳对镜照了一番,似乎有点不满意:“这里,胭脂淡了些。”
如霜心领神会,连忙上前为公主补妆。
“公主,今儿穿这件金丝朝凤绣花袄吧,也好让那些莺莺燕燕明白,谁才是主子。”如意捧着一件衣裳道。
李琳微笑:“还是你最了解本宫心意。”
半个时辰之后,明艳不可方物的李琳在侍女簇拥下,出现在大厅。
众人不敢仰视,低首肃然。
李琳缓缓从厅堂穿过,长长的裙裾如月光倾泻,拖在身后,使得她的仪态更显雍容华贵。
高堂落座,李琳俯视堂下,才只一眼,就已经目不转睛。
一个乳母模样的妇人,怀抱着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儿子。
堂下跪倒一片:“给公主请安。公主千岁千千岁。”
李琳稳了稳心神,缓缓地道:“平身。”
一个柔美的少妇腰身一弯,谦卑地道:“妾身沈氏,给公主请安。”
“沈氏?”李琳微笑:“莫非你就是驸马的小妾沈青鸾?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个娇滴滴的美人,无怪驸马当年为了你,连国舅爷都敢得罪。”
青鸾脸上一红,略显尴尬:“公主取笑了。”
李琳的眼光落在一旁,一个俊俏的丫头惶恐地低着头,跪在青鸾身后。
李琳微笑:“你也是房里人?怎么不曾听驸马提起?”
女人有些胆怯:“回公主,奴婢媛儿,只是个丫头,并不曾收房。”
李琳眉间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这个媛儿,曾是自已的贴身丫头,背叛旧主,自以为飞上枝头做凤凰,可是如今,仍然只是一个通房丫头。看起来,在青鸾手下的日子,也不好过。
李琳微笑道:“驸马也算怜香惜玉的人,怎么这等不体恤。也罢,本宫就赏你个恩典,自今日起,你就是三夫人。”
媛儿喜出望外,想不到公主这等宽宏大度,她连忙磕头:“谢公主恩典。”
媛儿有些得意地转脸看看青鸾。
得公主亲口封赐,这份荣耀,已经远远超过了实际上的意义。
青鸾脸上有些挂不住。
当初为了笼络媛儿,曾经答应纳她为妾,但沈青萝死后,时过境迁,这件事就再也不曾提起,反倒是初来乍到的公主,收买了人心。
媛儿攀上公主这棵大树,只怕会与己不利。
果然天之骄女,气度与见识都是凡人望尘莫及,先前还担心公主会容不下妾侍,看起来是多虑了。
不过,就算公主当真发难,也是无可奈何。
那些争风吃醋的手段,难道敢在公主面前露出半分?
沈青萝去世后,府里的大小事务,基本上都是自已在管理,虽说是个妾,却也是一手遮天。原以为,假以时日,南云迟早会将自已扶正,可是不想南云运气这么好,居然能使倾城公主青眼有加委身下嫁,看起来,这一生,自已都不能如愿了。只求公主能够高抬贵手,自已能安稳度日。
幸好,有儿子可以傍身,不至于将来无依无靠。
青鸾看了看乳母怀里的一临。
一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四周。
华丽的屋顶,炫目的宫灯,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繁华。
“一临,快见过公主!”青鸾温柔地道。
李琳终于可以正视那个孩儿。
他已经一岁多了,应该已经能够四处乱跑了。
乳母放下孩儿:“小少爷顽皮,怕扰了公主。”
“不妨。”李琳的声音无比温柔:“本宫喜欢他。”
南一临脆生生磕了个头,童稚的嗓音清脆宛若银铃:“一临给公主请安。”
李琳不觉热泪满眶,疾步走近,弯腰将一临抱起。
时隔一年有余,方才真真切切地,拥有自已的儿子。
为了这一刻,她筹谋了许久。
亲生骨肉抱在怀里,她再也不会放手。
自己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被不共戴天的仇人夺走,而自己这个亲娘,却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外人。
粉嘟嘟的幼儿依偎在李琳的怀里,黑漆漆的眼珠灵活地转动,有些胆怯有些好奇。
李琳柔声道:“乖。”
一临转脸向着青鸾伸出手:“娘。娘抱抱。”
青鸾伸手去接:“娘在这里。”
李琳迅速地抱起孩子,回到座位。
如霜拿起桌上的一串铜铃,逗在一临面前:“小少爷。”
孩子的眼光立即被清脆的铃声吸引,笑着伸手捉住。
李琳端起一杯茶,借以平复激动的心情。
大厅很静,谁也不敢发出半点动静。除了铜铃的声音。
李琳轻轻放下茶杯,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青鸾身上。
“沈氏,”李琳的手指轻轻敲打桌面,似乎漫不经心。
青鸾欠身:“妾在。”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了不详的预兆。
“本宫听说,小少爷住在你那里。”李琳道。
“是。姐姐过世之后,这孩子一直由妾身抚养。”青鸾不安地抬头看了看如霜怀里的一临。
看起来,这铜铃是早就预备好了的。
“一临是驸马的嫡子,身份贵重。你纵然抚养他,也不过是个奴婢,怎么敢受他一声‘娘’!”李琳嘴角带着一丝讥讽,“从前也就罢了,家里没有主母,劳烦妾侍代为抚养,如今,本宫嫁进来,就是他的嫡母,为人妻子,自当为夫分忧,他的儿子,就是本宫的儿子,担起养育孩儿的重任,方才算得上贤妻良母。”李琳微笑着看着堂下,“父皇常常教导本宫,做女子最重要的是品德。本宫还会挑选良家女子,为夫纳妾,为南家开枝散叶。不知道本宫可称得上贤惠二字?”
青鸾竟是无言以对。
媛儿不失时机:“公主真是天下女子的典范。”
李琳淡淡地,看向一众仆从:“东边府里,谁在管事?”
管家陈福忙不迭跪地:“奴才陈福,给公主请安。”
李琳吩咐道:“把少爷素日用的东西送到本宫这里,缺什么,务必添置妥当。”
陈福一叠声答应:“是,奴才这就去办。”
众人随之磕头:“恭喜公主喜得贵子。”
李琳微笑道:“赏。”
小环扶起有些失魂落魄的青鸾,主仆二人飞快地对了一下眼神。
彼此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无奈与不甘。
李琳站起身:“本宫乏了,你们退下吧。”
青鸾忽然道:“相公呢?”
媛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怎么这么不识相,跟公主抢男人?
李琳微微一笑:“你是说驸马?驸马身子不适,还没起床,恐怕不能见你。”
青鸾心里一酸。
昨夜新婚,不知怎样辛苦,以至于不能起床。
娶了天下一等一的美女,别的女人,只怕从此只是摆设罢了。
“乳母,打今儿起,你就在凤凰楼服侍小少爷。”李琳吩咐着,一边抱过孩子,径直出厅去了。
铜铃声渐行渐远。
陈福献媚地向媛儿贺喜:“贺喜三夫人。奴才这就给您准备衣饰添妆。”
媛儿喜上眉梢:“别忘了做件蜀锦的棉袄。”
小环恨恨地道:“小人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