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吴徒劳地拉扯着破门而入的仆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惊扰了夫人,你们吃罪不起!”
沈青萝静静地看着青鸾:“二夫人,别来无恙。”
青鸾微微欠身:“打扰姐姐清净,情非得已。”说着,一扬下巴:“还愣着做什么!”
身后的家丁一拥而上,乱纷纷,直奔沈青萝而来。
沈青萝厉声喝道:“放肆!谁敢撒野!”
一瞥之下,竟都是些陌生的面孔。
仆人慑于夫人的威仪,大都止住脚步,回望二夫人。
“你要做什么?”沈青萝尽量克制住自己。
青鸾打量着沈青萝高高隆起的腹部:“姐姐,你在这里躲清静,不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青萝淡淡地道:“外面的事,我一点也不关心。”
青鸾微笑:“是吗?连自己亲娘的生死也不关心吗?”
沈青萝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青鸾一边摇头一边啧啧:“这么大的事,都没人告诉你,真是可怜。”
沈青萝脸色微变:“什么事?”
青鸾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道:“大娘死了。”
她的话语很轻,听在沈青萝耳里却不亚于震天响雷:“你胡说!我娘好好的,前日我还遣人问安来着。”
青鸾冷笑:“到阴曹地府请安?”
沈青萝脑袋轰然,转脸看向小吴:“小吴?”
小吴低下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沈青萝颤声:“小吴,你待怎讲?”
小吴情知瞒不过,近前几步,扑通跪倒:“夫人,你要节哀啊。”
沈青萝头晕目眩,以手扶额:“你骗我!”
小吴哭道:“小人不敢说啊。老爷晓谕全府,谁要说出去,刺激到夫人,打死勿论。”
“什么时候的事?”沈青萝勉强支撑。
“端午之后。”小吴低低地回答。
端午后,正是南云囚禁自己的时候。
“备车,我要出门。”沈青萝痛苦地道。
“我劝你还是别去了。”青鸾带着无限伤感:“我怕你受不了这个打击。再说,你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
沈青萝怒道:“自己娘家出了事,还在这里冷嘲热讽,你还是人吗?好歹也是你嫡母!”
青鸾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缓缓走近,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她不是我的嫡母。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忘了告诉你了,我不姓沈。”
沈青萝愕然。
青鸾用一种恶毒的语气:“知道你娘怎么死的吗?是烧死的。”
沈青萝心里一颤:“你说什么?”
青鸾退后一步,环顾四周:“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只瞒着你一个人。三个月前,沈府走了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连皇宫都惊动了。”
她用残忍的语气继续说道:“沈府上下几十口,没有一人能逃出来。”
沈青萝站立不住,几乎晕倒。她可以接受母亲离世的噩耗,却不能是这种残忍的方式。
这么说,母亲,连尸骨也不曾找到。
“你害死了亲娘,还在这里假惺惺装什么悲伤!”青鸾大声道:“你就是罪魁祸首!”
沈青萝吃惊地睁大眼睛,还不曾从悲伤绝望中回过神来,立即陷入愤怒与迷惑中。
“前日,因老夫人久病不愈,我亲自向惠弘法师问卜祈福,法师告诉我,因为家里有妖孽藏身,所以老夫人才会缠绵病榻。大家可曾听说过吗?老太爷迁坟那日,大师罗盘遇妖而警,就是因为,沈青萝是妖孽附体!”青鸾手指沈青萝,声声厉厉。
众人哗然。
“沈青萝,你一出世,就克死了接生的孙婆婆,你克死兄弟,克死爹娘,克死沈府几十口,如今,又克得婆婆病重,你还想克死夫君吗?”青鸾回顾众人:“还记得沈府的大火吗?她会克死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众人面带惶恐与愤怒,面面相觑。
青鸾指着沈青萝:“妖孽不除,家宅难安。老爷正是因了这个缘故,将她幽禁在百合园,可是,老爷顾念旧情,不忍加害,正是要养虎为患呢。马上就进十月了,初一是鬼节,也是妖物出没的日子,提防她趁此机会,施展妖术,贻害大家。”她扬了扬手里的黄符:“我请来了惠弘法师的灵符,惠弘是得道高僧,大家还不信吗?将这道符贴在她肚子上——她肚里正孕育着小妖孽,一旦降生,如虎添翼。来啊,动手把她捉住!”
众仆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按住了沈青萝。
小吴急红了眼,拼命上前厮打,怎奈敌众我寡,徒劳无益。
“住手!”一声喝止如同雷震。
南云大步踏进,厉声喝道:“胡闹什么!”
青鸾看见南云,心下一慌:“老爷,你不是去潼关了吗?”
南云理也不理,径直扶起沈青萝,安慰道:“没伤着吧?”
沈青萝抬手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他脸上:“畜生!”
南云捧着火辣辣的脸,愕然地看着她。
沈青萝眼里几乎滴出血来:“是你放火烧死了我娘!”
南云吃惊道:“夫人何以这么说?”
“不错,正是三个月前,你将我囚禁在城外,你离开三天三夜,回来时,衣服都不曾换过,且都是焦土的黑色,你手上,连指甲里都藏着烧焦的尘土,你说遇到一户人家走了水,那户人家,就是沈家是也不是?你好狠,为了逼我交出财产,不惜以亲骨肉为要挟,收买阿三污我清白,见我不肯,竟然狠心烧死我娘泄恨。我和你拼了!”沈青萝说着,不顾一切扑上来。
南云一边躲闪一边分辩道:“我没有放火!”
沈青萝骂道:“不是你还有谁!”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连青鸾也几乎忘记了本来的目的。
原来,这其中的真相竟然如此不堪。
南云百口莫辩,只是一味躲闪。
沈青萝扑空,跌坐在地上。
小容上前抱住沈青萝,哭道:“原来您受了这般委屈!”
沈青萝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亲娘惨死,可怜自己竟是一无所知。
“血!”小容惊呼道。
沈青萝身下,一滩鲜红的血迹染红了裙裳。
“我肚子好痛。”沈青萝被疼痛扭曲了面容:“想是要生了。”
南云心里一凛,转身吩咐身边的家丁:“去请产婆来!要快!”
家丁拔腿往外就跑。
“今日凡是踏进百合园的人,一律打二十棍子,并革除半年月银,以示小惩,倘有下次发生,决不轻饶!还不退下!”南云厉声道。
众人怯怯地,一哄而散。
青鸾手里拿着那张黄符,痴痴呆呆,默然无语。
“陈福,多叫几个老成的丫鬟来侍候。”南云一边弯腰抱起沈青萝,一边吩咐道。
沈青萝在疼痛中,依然强烈地抗拒着南云。她用力甩开他的手:“不用你管!”
南云又气又急:“都什么时候了,还耍脾气!这是我的儿子!”
沈青萝冷笑道:“你不是说,不要这个孽种玷污你的门楣吗?”
南云语结,眼看着金子和小容搀扶着沈青萝一步步走进屋里。
血痕,象一道蜿蜒的长蛇,咬虐着他的心。
“咣当”一声,门被紧紧关闭。
南云在石阶上缓缓坐下。
这一刻,既是他所期待的,又是他所害怕的。
倘若生下个健全的孩子,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倘若生下个怪物,该如何是好。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孩子,是他嫡嫡亲亲的的亲骨肉。
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逼迫沈青萝就范。
他不能告诉她,那日,他亲手喂进她嘴里的,不是伤胎药,而只是米粉。
产婆很快匆匆赶来,一进园门就开始嚷嚷:“日子还早着呢,怎么就要生了呢!”
南云迎着,焦急地道:“嬷嬷,麻烦你快去看看,想是提前了呢。”
婆子看着满地的血迹:“哦,见红了。”
南云吞吞吐吐地看着产婆:“嬷嬷,南某有事相求。”
婆子一边拍门一边道:“老爷有话请讲。”
南云鼓足勇气,正要说话,门忽然打开,银子露出半张面孔:“是产婆吗?快进来。”
婆子应声而入,南云想要跟随进去,被银子伸手阻止:“老爷,夫人不想见你。再说,女人生产,男人看见是不吉的。”
门再一次关上。
南云面沉似水,一回首,见青鸾尴尬的靠着花坛,手里还捏着那张黄符,一时,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这张符,花了你多少银子?价值不菲吧。”他轻蔑地道。
青鸾张口结舌:“老爷。”
“这里用不着你,你回去吧。”他淡淡地道:“再说一遍,没有我的允许,以后不许踏进这园子。”
青鸾神色沮丧,默默地站直了身子。
“原来你不去潼关,就是因为不放心她。”她转身走远。那张黄符,被丢弃在地上。
南云捡起黄符,微微地,叹了口气。
陈福静静侍立一旁,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二
夜凉如水,星空漫天,南云靠在廊外的栏杆上,没有半点睡意。
陈福拿来一件披风,披在南云身上:“老爷,您还是到隔壁休息一下吧。”
南云像是没有听见,只顾低头想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南云心里一凛。
“生了生了!”屋里传出丫鬟惊喜的叫声。
南云立即窜到门前,大声拍门:“开门!开门!”
一炷香时间过后,门开了,产婆抱着一个包裹严实的婴孩出现在门口。
“是个小公子,”婆子顿了顿:“只是-”
“只是什么?”南云心里一紧,一股杀意涌上心头。
“只是瘦了些,早产了一个多月呢!”婆子惋惜道。
南云心里一松。
婆子轻轻掀开襁褓,一个白白嫩嫩粉嘟嘟的婴儿出现在南云面前。
那婴儿,紧握着手心,闭着眼,随着呼吸,起伏着小小的胸膛。
南云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我的儿子。”
婆子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稀罕呢。我要抱进去了。”
南云一伸手:“且慢!”
婆子面带诧异:“怎么了?”
南云平静地道:“陈福,给嬷嬷引路。”
陈福答应了一声:“嬷嬷,请随我来。”
产婆疑惑地道:“抱着小公子?”
南云微笑:“正是。拙荆身子单薄,养育孩儿,恐难胜任。家下已经请了乳母,您只管随陈管家去吧。”
产婆回头看了看屋里,似乎想要说什么,陈福低声道:“嬷嬷,孩子平安生下,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老爷的重赏,一定不会少。”
产婆顿时眉开眼笑:“是了。”笑吟吟随着陈福去了。
南云看着婆子远去,长长的,舒了口气。
算你老太婆命大。他想,倘若孩子有异,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并且这屋里所有的人,一个活口也不会留。当然,也包括那个刚降生的婴孩。
所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真是苍天庇佑。
虽然如此,一个疑问却仍然存在心里:洗澡之后,会不会像他的娘那样,长出鱼尾呢?
他陡然明白了,当年,为沈青萝接生的产婆被灭口的原因,一定是在洗澡时发现了异常。
那么,这个孩子会怎样呢?
刚刚松懈的心,不觉得又悬了起来。
推开虚掩的门,他轻轻走了进去。
罗幕低垂,产后的沈青萝面色苍白而平静,沉睡在宽大的床榻上。
明早醒来,若是不见了孩子,她不知会怎样撕闹。
可是,原谅我,我实在不能把儿子交给你哺育。
只是因为,你是妖。
吃过了妖的乳,儿子就再也不能离开妖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