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巨大的疼痛就像滚滚的波涛,风起云涌之后,终于恢复了平静。
沈青萝觉得,自己的身子,象一片飘荡的叶子,随着水面的起伏,也终于停泊在寂静的港湾。
“阿南,”她愉快地呼唤:“你终于来了呢。”
那个被叫做阿南的男人,背着手,玉树临风般站在水畔,山风吹起他白色的衣裳,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意境。
她仰慕地看着他的脸,努力地,想要看清自己爱慕的容颜。
火红的夕阳从他身后照耀过来,为他周围镶上了夺目的光彩,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彼时,夕阳在天。
阿南低头俯视水里的游鱼,眼神复杂而犹豫。
“她去了都城。”他神情沮丧:“她的父亲入了狱,她要用自己的身子作为献给皇帝的礼物,以换取父亲的自由。”
她呆了一下。
只听他继续用哀伤的语调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姑娘去陪伴别的男人,我做不到,哪怕他是天子。”他痛苦地拧紧了眉头,那神情,令她为之动容。
“所以,小鱼儿,我求你帮我一个忙。”他缓缓蹲下身子:“我知道,你一定会成全我的心愿。”
我能为你做什么呢?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心里的哀怨,就像淡淡的伤口,蔓延开来。
他的眉头越来越紧,似乎在做一件艰难的决断。
时间仿佛停滞下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小鱼儿,你所有的疼痛,来生,我都会补偿你。”他注视着水里,缓缓地,抽出了背后的物件。
那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利斧,余晖下,映照着他好看的面容。
她蓦地哆嗦了一下。
你要做什么?
还来不及回避,那把利斧突然地,冲着她劈面而来。
沈青萝“哎呀”大叫一声,带着撕碎的心痛蓦然惊醒。
一身冷汗,湿透了白色的衣裳。
镶着金丝绣幔的屋顶,让她意识到,这是在自己熟悉的床上。
刚刚那恐惧的一幕,只不过是一场梦境。
从前的梦境若是一场绮丽的相遇,那么,如今,这分明就是一出落幕的悲剧。
这样奇怪的梦,莫非预示着什么?
二
“夫人,您醒了?”金子的笑容出现在她视线里。
沈青萝清醒之后,眼光迅速地移向枕畔:“我的孩子在哪?”
金子脸上的光彩黯然消失,她犹豫着,向周围张望了一眼,显然是在求援。
“在哪?”沈青萝有些焦躁不安。
“老爷说,您身子虚弱,需要好好调养,所以,老爷把小公子抱走了。”小容在旁小心翼翼地道:“说是由老夫人代为照管。”
沈青萝又气又急,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起来,奈何浑身无力。
“这个禽兽,定是要害死我的孩子!”沈青萝咬牙切齿:“我要去找他理论!”
“不用找,我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随着暖帘掀起,传入了沈青萝耳中。
南云挎着一个食盒,大步走近床前。
“我的孩子在哪?快还给我!”沈青萝怒不可遏。
南云丝毫不为所动,环顾四周:“你们都退下,我有话要和夫人说。”
待侍女们退下,南云在桌上打开食盒,从中端出一罐热气腾腾的鸡汤。那浓郁的香味,立即弥漫了整间屋子。
“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把契约签了,你就不会伤害我的孩子。”沈青萝尽量克制自己的怒火,她明白,这个男人控制着她的命脉。
“不错,我答应过的事,绝不会食言。”他微笑着,拿汤匙舀起鸡汤,在唇边吹了一下,慢慢送在沈青萝唇边。
沈青萝厌恶地转过脸以示拒绝。
南云很耐心:“所以,我请了乳母,好好抚育我的儿子。”
沈青萝怒火上升:“你的儿子?你承认是你儿子?”
南云面带微笑:“自然是我的儿子。所以,我不会伤害他,这一点请你相信。”
“相信你?”沈青萝冷冷地道:“一个禽兽的话,也叫人相信!”
南云叹了口气:“你娘的事,我的确不知情。”
“不知情?逼她交出秘方,难道你也不知情?”沈青萝冷笑道。
南云陡然色变:“你,原来你都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的事,瞒得过谁!”她愤然打落汤匙。
南云把碗轻轻放在桌上:“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实话对你说吧,这个秘方,是蔡老板要的。”
“蔡老板?”沈青萝疑惑地道:“哪个蔡老板?”
“就是奉香坊的新主人。”他低声道。
“怪不得。”沈青萝冷笑:“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为他?”
南云踌躇了片刻:“他已经荐我入了有道科。”
沈青萝鄙夷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凌云之志?”
南云的眼睛看着别处:“空有报国之志,却是尽忠无门。如今藩镇做大,天下渐有乱势,朝廷科考一再延期,引荐也是无奈之举。”
沈青萝厌恶地道:“谁管你这些钻营之道,我只问你一句,孩子在哪?”
南云低头看了看碎片,似乎有些伤感:“夫妻做到这个份上,真是不堪。至于孩子,我以先父的名义向你起誓,一定会善待他。”
沈青萝冷笑:“我一个字都不信。”
“信不信由你。”南云站起身,凝视着她的眼睛:“鉴于目前的情况,你实在不适合养育孩子。”
“为什么!”她怒道:“难道你真的相信那些无稽之言?以为我会克死孩儿?”
“有些原因,你还是不知道为好。你若是一意孤行,我很难保证不会做出伤害彼此的事情来。”他轻轻盖上鸡汤:“你好好养着,我回头再来看你。”
“我永远都不想见你!”她随手摸了枕边一只玉环砸去。
昆山玉碎,恩断义绝。
南云的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我已经给孩子取了名字,叫做‘一临’,南一临。”说着,掀起暖帘走了。
“一临。”沈青萝喃喃地道。
金子安慰道:“奴婢虽然不明白老爷的用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小公子是他亲骨肉,他断断不会伤害他,所以,夫人您可以放心。只要夫人养好身子,难道还怕不能与小公子相见吗?又不是隔着千山万水。”
“是啊,我觉得金子的话在理。”小容附和道。
沈青萝心力交瘁地闭上眼睛。
他能以先父起誓,应该不会有假。
三
南云迫不及待地抱着襁褓,展示在老夫人面前:“娘,您看,你的孙子!”
老夫人眉开眼笑:“好漂亮的小家伙,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呢。快抱远些,别沾了我的病气。”
南云笑道:“我怎么觉得,您一见到孙子,就有精神了呢。您老人家可要尽快好起来,儿子还指望您带孙子呢。”
老夫人脸色一沉:“我听说,你不打算给她娘?这天下,哪有让人家母子分离的道理!”
南云小心地把襁褓递给乳母:“把小公子带下去好好照顾。”
待乳母退下,看看屋里再无旁人,南云这才在老夫人床边坐定,脸色严肃:“非是孩儿绝情,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老夫人不满地道:“什么苦衷?”
南云轻声道:“儿说了,娘不要害怕。”
老夫人看他神情严峻,不由的奇怪:“何故害怕?”
南云压低声音:“您的媳妇,她并非人类。”
老夫人骇然:“你说什么?”
“孩儿亲眼所见,不会有假。”南云附在娘耳边:“她是妖物。”
老夫人惊得目瞪口呆,出了一身冷汗:“妖怪?”
“这件事,除了我母子,再无旁人知道。”南云轻抚着母亲的心口:“您不必害怕,儿细细观察过,除了身体怪异,其他并无不妥之处,也不会伤害孩儿,倒是孩儿,伤了她的心。”
“你预备怎么办?”老夫人惊魂不定。
“现下,她幽居百合园,暂时不会出门。至于以后如何,儿还没有打算。只是,孩子不能给她哺育,却是必然的。所以,才要娘费心。”南云道。
老夫人叹道:“好端端的媳妇,怎么会这样。都怪你,一心攀援富贵,却娶了妖怪为妻,这要传回老家,祖宗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南云嘘道:“娘小点声,提防隔墙有耳。”
老夫人看了看窗外摇动的花木,有些胆怯:“外面是不是有人?娘有些害怕。”
南云柔声道:“莫怕。没有人。”
没有人?窗下那人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四
“你说得是真的?”青鸾不动声色地喝着茶,眉眼之间淡淡的:“上次听信了你的主意,还买通了惠弘法师身边的小师父,可是,却落得如此收场。人家连孩子都生下了呢。以至于相公到现在还在生我的气。”
媛儿急切地道:“这次是真的。我亲耳听见,绝不会有错。”
“哦,相公真是这么说?”青鸾微微眯起来眼:“若是和我耍什么花样,我可不是吃素的。”
媛儿靠近:“我给老夫人请安,路过窗下,也是天缘凑巧,刚刚让我听见。相公说,夫人是妖怪,所以不会把孩子交给她抚养。”
青鸾微微沉思:“莫非真是妖怪?”
媛儿一副八卦样:“上次一闹,还真是歪打正着。”
青鸾盯着媛儿涂满香粉的脸:“你说怎么办?”
媛儿附耳上前,一番低语。
青鸾缓缓放下茶盏:“姑且再信你一回。倘若扳倒了沈青萝,我一定不会忘了妹妹的好处。”
媛儿掩口一笑:“瞧您说的,咱们姐妹一心,还分什么彼此。好了,姐姐准备着,妹妹告辞了。”说完,微微欠了欠身,缓步退下。
瞧着媛儿花枝招展的背影,小环恨恨地道:“装什么好人!还以为咱们不知道,就是她向老爷告密,所以老爷才会及时出现在百合园!”
青鸾淡淡地道:“我心里有数。现在还不是收拾她的时候。”
小环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刚才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青鸾微微一笑:“是不是真的,试一试何妨。万一出了差错,完全可以推到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