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夫人,我找了您好久,原来您在这里。”金子端着一个托盘,笑眯眯站在身后。
沈青萝回首,闻到了一股米粥的清香。
金子把托盘放在一旁,一边责怪,一边为沈青萝披上一件软缎织锦薄披风:“虽说近七月了,可是昨晚刚下了一场雨,园子里还是挺凉的。也不知道爱惜自己,回头生病了,小容姐姐又要啰嗦。”
沈青萝放下手里的活计,微笑着端起粥碗,低头闻了闻:“好香。”
拿起汤匙,刚吃了一口,忽然抬头:“你是金子还是银子?我总是分不清。”
金子笑道:“我是金子。您瞧,我左耳边有一颗痣。我妹妹没有痣。”
沈青萝看了看笑道:“我记下了。”
金子拿起桌上的衣物,铺展开来,原来是一件婴孩的小棉袄。大红的织锦,镶着兔毛的衣领,鲜艳夺目,煞是好看。
金子啧啧称赞:“夫人的手工真好。”
沈青萝笑道:“孩子快要降生了,不多准备几件棉衣裳怎么行。”
金子在对面坐下,看着低头喝粥的沈青萝,心里一酸。
作为婢女,她的职责是安分守已侍奉夫人,余者不敢多问,可是她知道,夫人已经几个月闭门不出了,并且和外界完全断绝了音讯,就连老爷,这几个月来,也不曾踏进过园门半步。
而夫人却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每日或是书画,或是针线,闲来花园赏花,挑逗池里的金鱼,并不曾露出半点忧伤与落寞。
“还有红枣?小容的心思越来越细了。”沈青萝喝完了粥,很是满意。
“哦,原本,她打算做莲子银耳粥的,可是,管事的说,府里没有莲子的,等过些日子再送来。为这个,小吴哥哥险些跟管事的骂起来。”金子不满地道。
沈青萝轻轻放下碗,没有说话。
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她也可以想象得到那种情形。
不用想也知道,府里的事,如今定是二夫人青鸾在管理,凭她那性子,还不是趁机作威作福。府里的佣人,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人,眼见沈青萝失了势,见风使舵也必定是有的。
“不妨事,这小米红枣粥是最补的,我很喜欢。”沈青萝站起身:“金子,你陪我到那边走走,木香仿佛开了呢,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金子赶紧搀扶:“小心,下台阶呢。”
沈青萝走下小亭,一株缠绕在假山石上的藤蔓植物吸引了她的脚步。
那是一株绿萝,又名松萝,是一种随处可生的顽强植物。不怕风吹雨打,不怕刀砍斧凿,并且越是曲折,越是生得郁郁葱葱。哪怕用火烧焦,来年,它也会原地长出新的枝芽,并且,它的种子,还会随风散播到四面八方,世世代代绵延不绝。
就像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沈青萝知道,这种植物,还有另一个和自己相同的名字:青萝。
爹娘为自己取这个名字,一定是希望自己,象青萝一般,百折不饶,顽强不息。
野草死了可以再生,可是心若是死了呢?
哀莫大于心死,玄门一闭,从此便是长夜无春。
“夫人,这样的日子,您不觉得寂寞吗?”金子弱弱地,终于说出了憋了许久的话。
沈青萝侧目看着她,心生歉意。让这样天真烂漫的女孩子,陪自己过这样寂寞枯燥的日子,真是罪过。
“这样的日子,我觉得挺好。”她俯身摘下旁边一朵海棠,温柔地插在金子鬓边:“我答应过你大伯,待我生下孩子,就送你姐妹回乡下。到时候,我要送你们一笔大大的嫁妆,好让你们风风光光出嫁。”
金子羞红了脸:“才不要嫁人呢。象老爷这般谦谦君子,尚且如此凉薄,这世间,还有哪个男人值得托付终身呢。我情愿不嫁。”话一出口,顿觉不妥。
沈青萝沉默良久:“好男人还是有的,你看小吴,待小容多好。”
金子不敢再说什么,生怕惹动夫人心事。
沈青萝眯着眼,眺望花木远处。
心如止水,岁月静好,就这样终老,仿佛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沈青萝每每心里忐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她的预感没有错,随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这个美好的幻想戛然而止。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
沈青萝平静地看着眼前前呼后拥的青鸾,缓缓开口:“二夫人,别来无恙。”
二
南府上下,对于沈青萝不理杂务安心养胎的举动,一开始并不意外,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一些细微的变化,众人渐渐嗅出了异常的苗头。
府里每个月都有详尽的采买计划,包括菜蔬粮食,灯烛油料,以及必要的生活用品,往常都是沈青萝亲自过目批示,而现在这一切,都交由二夫人青鸾做主。并且,在沈青萝闭关之后,府里也做了一些重大的人事调整。首先,一向得沈青萝器重的李管家被调往乡下收租,他的位置,被陈福代替。
李管家的卸职,是一个重要的信号。
这意味着,治家的权利已经从夫人向老爷全面转移。甚至,老爷已经不再顾忌夫人的面子。
所以,此时夫人的静养,就被无端地增添了许多猜测。
陈管家一上任,就立即显出了其干练的一面。许多服役多年的老佣人,以年老体衰为借口,在领取了可观的退休金之后,被体面的劝退,与此同时,府里增添了许多陌生的新面孔。
可以这么认为,南云不动声色地,对整个家宅,进行了一番大清洗。
对于这个变化,最为欣慰的无疑是青鸾。
从随侍到管家,陈福可谓是一步登天,可是对于管理,到底还是新手,许多事务,暂时还不熟悉,所以,事无巨细,都无一例外的向南云请示,渐渐地,南云不胜其扰,在不耐烦之下,脱口而出:“叫二夫人拿主意吧。”
青鸾却不这么认为,相反,她很乐于操心这些琐碎的事物,因为,这代表着,作为一个妾侍,她明显有了挑战正室夫人的资格与与地位。
几件事妥当处理之后,南云也渐渐默许了她的主张,毕竟,这么大家业,需要一个主持中馈的女主人。
鉴于正室架空,这个职责,顺理成章的,也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于是,南府上下,都明白了一件事:现在当家的,是二夫人青鸾。
二夫人极会为人,比之正室夫人,更显贤惠大度,在她张罗下,府里每个婢仆,无论男女,都做了两身应季的新衣,并且工钱一律上涨五钱,还每月额外赏一天假期,准许归家探望。不仅如此,还规定,以后四季衣裳,每季换新,有不要的,可以折成银钱发放给个人。
这几项恩典一出,全府上下,无不欢欣鼓舞,纷纷赞叹二夫人关心下人,贴心贴意。
青鸾用这些小恩小惠,成功的收揽了人心,做到了说一不二的地步。
陈管家开始事无巨细向她禀报,渐渐地,开始看她的脸色做事,以她的意志为标杆。甚至有时候,恭称她一声“夫人”,她也并不反对。
新来的婢仆,眼里只认得二夫人,甚至一些旧有的仆人,也渐渐遗忘了女主人沈青萝的存在,毕竟,人都有着趋炎附势的本能。
青鸾已经完全进入了夫人的角色。一直以来,这都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
可是,有一点,她始终弄不懂,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沈青萝与南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时候,她尝试着,试图从南云嘴里套出些什么,可是南云守口如瓶,一遇到关键问题,立即岔开话去。
他不愿说的,一定是事情的真相。
越是这样遮掩,越是引起她的好奇。
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们两人之间,已经是势成水火,形同陌路了。
因为,三个多月了,作为丈夫,他甚至一次都不曾去看望过他怀孕的妻子。
这太奇怪了,太反常了。
私下里,她也曾旁敲侧击地询问过陈福,她相信,作为近侍,没有什么能瞒过陈福的眼睛。
可是,她还真是小觑了陈福,无论她怎样循循善诱,陈福始终谨小慎微,回避着关键的问题。
作为新任管家,他很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青鸾撂下脸子,冷冷地道:“陈管家,我知道你能干,可是你信不信,只须我一句话,就可以让你另寻高门。”
陈福抬头看了看二夫人,他深深地知道,这女人绝不是危言耸听。
于是,他磕了个头:“小人只是个奴才,哪里敢打听主人的事情。二夫人不肯见谅,小人也只好卷铺盖回乡下。”
一向献媚的陈福竟然也会有强韧的一面,这倒是青鸾始料不及的。
她只好挥了挥手:“下去吧。”
看来,这个缺口,只能从南云身上打开。
其实,她真正关心的,不是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是如何利用这个嫌隙,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是上天赐给自己的良机。
踢掉沈青萝,自己无疑就可以扶正做大。
她的目标,不仅仅是眼前的风光,而是扬眉吐气,要一生一世的荣宠。做正室,是她踏进南府第一天,就立下的宏伟志愿。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她发现,最近,南云经常整日整晚地呆在书房,偶尔还会留宿在那里,也不知搞些什么名堂。一开始,她以为是媛儿在那里勾引,或者是新搭了丫头,可是后来她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书房里,一定有她想要的答案。
于是,她趁了个空,悄悄地,潜入了书房。
三
书房看起来疏于打理,显得有些杂乱的样子。桌面上摊满了各类书籍,还零零碎碎堆积了几张请客的拜帖。
书架上,堆积如山的典籍,显示着主人超群的收藏能力。青花瓷的花瓶里,插满历代名贵的古迹画轴,她甚至取了几幅打开,里面也并没有夹藏什么可疑的东西。
青鸾满屋浏览了一遍,略感失望。
就连里屋的床榻,她也仔细搜寻一番,除了一些记账用的簿子外,并没有其他。
青鸾疲倦地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他整日呆在书房莫非真的只是在用功读书?
秋闱将近,他也许真的想求取功名。
她的眼光落在眼前的案头上。
《淮南子》《搜神记》《述异记》等等不一,堆满了书桌。
都是些妖异志怪的书籍,他怎么会读这些?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青鸾微微诧异。
科考无非四书五经,是决不会从这些旁门左道的野史轶闻中选题的。
她饶有兴趣地翻阅起来。
一本打开的《山海经》显示在《海内南经》一页。那页,记载的是上古神物横公。
横公是什么?青鸾认真读下去。
“横公是海里的怪鱼,生于石湖,此湖恒冰,经年不化。横鱼身长八尺,形如鲤而赤,昼在水中,夜化为人。刺之不入,煮之不死。以乌梅二枚煮,方死,食之可祛病辟邪。”
青鸾微微一笑。世上还有这等好看的书,无怪相公会废寝忘食。
随手继续翻阅下去,忽然,其中一页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页,停留在《北次三经》上。“或人鱼即鲵也。似鲇而四足,声若小儿啼。人面而鱼身,善化美人而惑人。有某氏,死而化为人鱼后有复生者。”
令她惊异的不是书中记载的内容,而是,那一页,夹着一片青光闪闪的鳞片。那鳞片,大如树叶,亮如珍珠,还带着一丝新鲜的鱼腥味。
青鸾感到一丝莫名的悸动。
他把这片巨大的鱼鳞藏在书中做什么?配上这妖异的文字,无端地,让人生出许多联想。
青鸾脑海飞快地旋转,努力地,想要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是想了一千种理由,始终不能诠释这鱼鳞的因果。
这个缘故,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他专心研究这许多关于妖异的书籍,一定是存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莫非,这正是要搜寻的根源?
她蓦地想起娘临走时的话语:“你大姐刚出生时,就和平常的孩子不一样,洗满月时,为她洗澡的孙婆子,也不明不白死了。”
灵光一闪,她甚至为自己突如其来产生的大胆的想法而震惊。
一棍子把沈青萝打倒,今生今世,让她再也不能有翻身的机会,莫过于,让这个丑陋的女人,和妖异扯上关系。主意固然不错,可是,难就难在,如何让所有的人去相信。
但是,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她小心地,捏起鱼鳞。
门忽然“咣当”一声,吓了她一跳。
南云没想到屋里有人,明显吃了一惊,待他看清青鸾手里的物事时,陡然色变,疾步抢上前来,夺下鱼鳞,斥责道:“怎么乱翻东西!”
青鸾一怔。他一向宠爱自己,金玉珠宝,只要她看得上,无有不从。可是今日,只是动了这奇怪的鱼鳞,竟然这般恼怒。
“这是什么?”她嘴角扬起一丝轻蔑的笑意:“是书上的鱼妖赠给你的?”
南云脸上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随手把鱼鳞夹进书中,一边轻描淡写地道:“前日鱼市上看到一条大鱼,鳞片出奇得大,一时觉得好奇,收藏把玩而已。”
青鸾微微一笑:“妾也觉得新鲜,送与妾身如何?”
南云一口回绝:“不行!”话语出口,觉得突兀,换了语气柔声道:“赶明儿给你寻别的稀罕物。”
青鸾笑得花枝乱颤:“妾开个玩笑而已。才不稀罕这腥味的东西,只有相公才当宝贝似的。”将手在帕子上擦了擦:“妾还怕污了手呢。”
南云落座,随意收拾了一下桌面,笑道:“我听说,今年出题的考官是东海人士,善于出一些离经叛道的怪题,我寻思着,他是渔民出身,保不齐会涉及到海里的风情,故而多读了一些,做些准备。哦,对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青鸾做娇嗔状,一屁股坐在他腿上,攀着他的脖颈:“怎么,没事就不许来吗?我记得,从前姐姐经常来书房伴读。”
南云微微颦眉:“你吃这个干醋做什么。”
青鸾试探道:“后天就是中秋了,打算怎么张罗?”
南云意兴阑珊:“你看着办就是了。娘病着,我实在没什么心情。”
青鸾微笑:“怎么说也是个大日子,姐姐难道,就不出面操持一下?”
这几个月,似乎是有了默契,彼此都绝口不提沈青萝的名字。
可是,无论怎样,还是不能忽视她的存在。
南云迟疑道:“夫人静养,不许拿这些俗事烦扰她。”
青鸾一根手指戏弄着他的眉心,言语轻柔:“相公如此心疼姐姐,妾好生羡慕。只是,妾不明白,发生了这么大事,姐姐如何就能安之若素?”
南云低下头:“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青鸾一怔:“全城都知道,她不知道?”
南云的目光落在远处:“她怀着身孕,我不想她难过。”
青鸾心里闪过一丝妒意:“你预备瞒她多久?”
“能瞒多久是多久。”他说:“起码等她生下孩子。”
只怕未必。
青鸾唇边闪过一丝冷笑。
他在乎的,只是她肚里的孩子。没了孩子,一个失宠的丑女人,还能成什么气候。
过了中秋,一个孩子瓜熟蒂落的日子就要到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
可是那女人幽居在百合园,饭食菜蔬都是自己料理,弄得外人竟是无孔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