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后的阳光有些倦意,马儿似乎也有些懒散,不紧不慢地行走在青石街上。
没有多少行人,只有稀稀落落的小贩,偶尔的,掠过眼帘。
路两旁的柳树已经浓荫蔽日,间或的,飘落一片片淡黄的叶子。
沈青萝不由得摸了摸腹部。
不知不觉,已经是五月了,已经可以摸到微微地隆起了。
她心里一阵酸楚。
别家的孕妇,或许可以心宽体胖的安心养胎,可是,她却做不到。
娘家摊上了这样的塌天的事情,每一件事,都让她心力交瘁,她无暇顾上肚里的胎儿。
好像没有人可以帮到她,除了她自己。
“小姐,”小容幽幽地道:“我知道您不放心沈府。”
沈青萝平静地道:“他说得有道理,我需要安心养胎。住在娘家,诸事烦扰,实在是不利身体。”
“小姐,”小容有些欲言又止,“小容觉得,姑爷今天有些不对劲。他好像不愿意您留在沈家,一个劲催你回去。按说,做娘的有病,女儿多住几天也是应该的。不然,这样来回奔波,您怎么吃得消。”
沈青萝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容,不要乱说。他是心疼我,愿意替我留在沈家照顾娘,你怎么不理解姑爷的一片心意。”
小容“哦”了一声,不敢多言。
沈青萝落寞的闭上眼。
这样的理由,若是没有其他的臆想,应该是最完美的借口。
可是,老邢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让她心里象压上了一块石头。
老邢说:“大小姐,有件事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当时,沈青萝正在给孙当家的写信,老邢在一旁研磨。
“方才,老奴去老爷书房拿笔墨,忽然听见里面有动静。老奴吓了一跳,您也知道,老爷刚过世。”老邢小心翼翼地道。
沈青萝停下了笔,专心听他说话。
“老奴大着胆子,从窗户里看进去。你猜,看见了谁?是南家姑爷。”老邢盯着沈青萝的眼睛。
沈青萝一怔。南云?到爹的书房做什么?
老邢继续说道:“姑爷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把每一本书都打开,仔细看一遍,还用手使劲摸索。”
沈青萝心里一震。
“老邢,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姑爷也许是在查找典籍,你知道,姑爷准备应考,我爹留下许多典籍,外面根本买不到。”沈青萝平静地道。
“是,是,大小姐说的是。老奴知道了。”老邢点头如啄米,心悦诚服:“姑爷这么用功,将来一定能中状元。”
中状元?
沈青萝心里却生了疑惑。
爹书房里都是药典,南云不会感兴趣,那么,他找什么呢?
她闭上眼,想象着,南云在书房的情景。
她没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回答。
那么,今天,他留在沈府,是为了继续寻找?
她忽然想起,那次,韩石镜置疑自己侵吞家产,她请了几个近邻来作证,那次,明明很早就通知了南云,可是他仍然姗姗来迟。
他去了哪里?
沈青萝心里突然一阵灼痛。
至亲至爱如夫妻,原来也隔着,人心。
“小姐,前面是许大夫的医馆,您不想去看看吗?”小容忽然有些扭捏,竟是一脸娇羞的模样。
二
隔着一层轻纱,许大夫两根手指搭上沈青萝的手腕。
那一刻,沈青萝微微有些紧张。
许大夫脸色很安详,使得她心下稍安。
“夫人睡眠如何?”许大夫问道。
“不是太好。”沈青萝低声道:“夜里睡不踏实,总是会做梦,每每醒来,都是一身汗。”
许大夫继续诊脉:“我给你开的安胎药可是按时服用了?”
“先生的嘱咐,小女子不敢或忘,每隔十日,必定用一副。”沈青萝道。
许大夫点点头:“那个药暂时可以停了,老夫再另外开几副定神养血的补药,每三日一剂,连服五副之后,大约盗汗的情形就会改变。只是夫人要记住,药只可以医身,不可以医心,凡事要往好处想,若是一味操心劳神,势必会影响胎儿的发育。”
沈青萝点头:“小女子受教了。”
许大夫微笑:“胎儿很好,夫人放心。”
沈青萝道谢:“有劳先生。”
许大夫松开手,有些感慨:“府上的事,老夫也听说一二,沈老爷不幸离世,实在是令人遗憾,还望夫人节哀顺变。”
“谢先生。”沈青萝起身道谢。
小容从荷包里取出一块银子,轻轻放在桌上。
“先生,麻烦您帮我也瞧瞧。”小容脸上一红:“我心里不太确定。”
沈青萝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许大夫取过纱布,照样搭在小容腕上,手指一握,只一瞬,已经了然于胸。
小容凝视着许大夫的脸,大气也不敢喘,生怕乱了先生的章法。
许大夫松开手,微笑道:“恭喜这位夫人,您的确是有喜了。”
小容欢喜忘形:“真的吗?”
许大夫笑道:“千真万确。”
沈青萝微笑道:“先生的话,难道还能有假?”
主仆二人谢了许大夫,相携走出医馆。
三
沈青萝心里感慨万千。
岁月真是催人老,才几年,这个青涩的小丫头也要做母亲了。
“如此一来,咱们的孩儿将来就可以做伴了,彼此也不寂寞。”沈青萝道。
小容抿唇一笑:“就像小容和小姐一样。”
沈青萝心里一热,握住了小容的手:“有你陪伴在我身边,我安慰许多。”
小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搀住了沈青萝。
马车就停在街口。
忽然,一道耀眼的光芒射过来,耀得沈青萝眼前一花。
光芒闪过,沈青萝发现,就在马车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桌子。
桌子旁边,竖着一个招牌:“测前程,问吉凶”。
桌子后面,端坐着一个正在低头写字的人。
沈青萝注意到,那人握笔的手上,戴着一个不知什么材质的指环,那道耀眼的光芒,就来自指环上镶嵌的一块宝石。
沈青萝心里一阵恍惚。
那块宝石,单看外形,与南云的那块青鱼石一模一样,只是,成色与质的,不可同日而语。这块石,青绿的颜色,冷殷殷的寒光,带着一种出尘的玉质,已经不是一种简单意义上的石头,而是已经成了极品。极品为宝,世间无双。
沈青萝不是没见过宝,自己身边就有一块价值连城的沉香,令她惊异的是,这块石头,令她有种来自天然的亲近感,迫切的,想要拥有。这种感觉,她从来不曾拥有。
她给自己的解释是,南云有一块,送给了青鸾,所以,出于某种想法,她也想得到一块,而且这块,远甚于那块。
沈青萝缓缓的,悄无声息地走近那人。
那人有着一头乌黑的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只用一根木簪束住,简单而随意。
那人像是听到了脚步声,站起来,缓缓地,抬起头,一双深邃的眼睛,正对上沈青萝的眼睛。
沈青萝心里一震。
没来由的,心下一阵悸动。
从容貌上看,那人大约四十岁左右,面容端正,清秀儒雅,颌下,飘着几绺淡淡的胡须,唇齿间,似乎带着一种淡漠出尘的微笑,那种微笑,似有似无,就像隐在天边的云彩,飘渺而悠远。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玄色道袍,腰间,松松的,系着一条青色的丝绦,宽大的袍袖里,透出白色的底衣,同样也是纤尘不染。
这世间,很少有这样飘逸的男人,沈青萝几乎疑心,这是自己的梦境。
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明媚,晴空万里。
这个道者,真真实实地就在眼前。
成熟而不衰老,儒雅而不赢弱,英俊而不张扬。
而真正沈青萝震惊的,是另外一点。
这个人,说不出哪里,与南云几分相似。
“道长,”沈青萝微微欠身:“小女子有礼了。”
道长微微点头:“女施主,有何见教。”他的声音浑厚而温和,语调缓慢且平静。
沈青萝一时语结。
是啊,所为何来?
“女施主可是要问卜?”道长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请坐。”
沈青萝顺势坐下,看了看飘扬的招牌:“道长测字还是打卦?”
道长拿过一张白纸:“贫道测字。”
沈青萝不加思索,随手写下了一个字。
道长拿过纸,端详良久。
沈青萝素来不肯相信鬼神之说,可是面对这个仙风道骨的道者,她不敢有丝毫不敬。
“怎样?”她轻轻问道,眼光不可抑制地落在他手上的戒指上。
道长放下纸,宽大的袍袖迅速掩盖上手指。
沈青萝脸上一红。
道长似乎没有觉察她细微的变化,他平静地说:“女施主,你心中所想,都在这个字上了。”
沈青萝这才注意到,她写的,竟然是个“宝”字。
道长道:“施主问前程还是吉凶?”
沈青萝一怔,心下一松。
原来,他不过是个走江湖的卜者。
不知不觉中,她问了自己一个问题:那么,一开始,把他看做了什么?
她摸出一块碎银子,轻轻放在案头:“两样都问。”
道长点了点头:“这个字,头顶一点,是施主的心尖,日夜悬心,寝食不安。府上可有走失的人口?若是有,必然是个宝。”
沈青萝腾地站起,失声叫道:“你怎么知道?”随即缓缓坐下,微笑道:“这件事,全城人都知道。弱弟宝儿,已经失踪多日。”
道长并没有反驳,继续说:“宝盖头下,腰间一点。夫人是有了身孕?”
沈青萝这次没有惊慌,她微笑道:“小女子刚才从许氏妇科出来,道长亲眼所见。”
道长眉眼也不抬:“吸引施主前来的,是另外一件宝物。”
沈青萝讶异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她缓缓地起身,深施一礼:“小女子无礼,道长莫怪。请教道长,可知小弟的下落?”
道长闭目良久:“天机不可泄露。施主放心,你姐弟相会有日,不在眼下,只在四年之后。”
沈青萝心下一热,几乎落泪:“当真?”
道长并不理会,继续道:“令弟并无大碍,只是受些磨练,有利无害,倒是女施主,不日将有灾祸来临。需要用心提防。”
沈青萝听得弟弟无恙,心下已是欢喜,并没有将其余的话放在心上,只是随意问了一句:“可避否?”
道长睁开眼,寒光一凛:“施主切记,一年前后,莫要疏忽。贫道言尽于此,不能再说。”
沈青萝沉默片刻。
“道长,既知小女子心中所想,可否割爱?小女子愿倾城易宝,绝不吝啬。”她终于说。
道长微微一笑,并无意外:“施主,这青鱼石的来历,你可知道?”
沈青萝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愿闻其详。”
道长从袖中摘下戒指,拿起,对着阳光审视:“施主请看,这里面是不是隐隐有血光?”
沈青萝眯着眼看了看:“是那道红线吗?”
“是血痕。”道长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想法。
“青鱼石,又叫黑魭石,来源于青鱼体内,其色为黄,其形为心,坚硬如石,晶莹剔透,如翠如玉,能以驱邪避鬼,压惊纳福,所以,历来被视为人间至宝。可是,施主想过,它是怎么来的吗?”
沈青萝有些心慌,摇摇头:“小女子不知。”
道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非是每一条青鱼都有此石,只有年龄与体重都达到一定程度的鱼,才有可能拥有。每一颗青鱼石背后,都有一条鱼儿的性命。此石生于咽喉部,原本是用来协助压碎螺虾等硬物的一块硬骨,久而久之,随着年龄增长,一般至少要七十年以上,才可能渐渐莹润如玉。青鱼生长深水,以虾虫为食,不易捕捉,捕鱼人以网捉之,剖取鱼头鱼身连接部位,一斧砍下去,才可取出其石。”
沈青萝听得心惊胆战,颤声道:“那鱼可还能活?”话一出口,顿觉愚蠢。
道长苦笑:“这世间有无心之人吗?”
沈青萝看着那耀眼的美玉,心生哀怜,半晌,她幽幽地道:“听道长这样一说,小女子觉得此物有绝杀之痛,令人不忍。道长是出家修道之人,为何佩戴此血腥之物?不怕污了道行吗?”
道长蓦地盯着沈青萝,似乎在寻找什么,良久,叹道:“正是因为红尘未了,贫道才有缘与施主相遇。贫道此来,就是为了提醒,施主有劫,善自珍重。”
沈青萝猛地一凛:“南安道长!”
道长猝不及防,本能地应道:“你怎么知道贫道道号?”忽然叹道:“好聪明的女子。”
沈青萝缓缓道:“羞见前尘水潋滟,错误红尘已蹉跎,故人若问今生事,青冥浩荡见烟波。”
正是那次终南山上,南安道长的书信。
沈青萝盈盈下拜:“请仙长指点迷津。”
南安低语:“施主想知道什么?”
沈青萝眼神恍惚:“小女子自小多病,爹娘不弃,爱护有加,只是种种疑惑之事,无人可解。”
南安转过身:“云开了,雾就散了。”
沈青萝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道长,小女子一心求教,道长请明言。为什么,清风观里的道长跟我说,不要我去曲江水?为什么,夜夜都会有个男人走进我梦里?你信里又是什么意思?谁是故人?”
南安道长轻轻地一甩衣袖,轻声道:“施主,你想多了。”
沈青萝手里一空,摔倒在地。
南安不见了,连那张桌子,椅子,招牌,都不见了。
小容哭着叫道:“小姐,你吓死我了。”
沈青萝痴痴地,望着街口。马车静静地,等在那里。
小容哭道:“你刚才昏倒了。”
沈青萝回头看看身后,许大夫关切地站在一旁,松了口气:“夫人总算醒来了。”
沈青萝抬头仰望天空。
阳光灿烂,没有一丝阴霭。
庄生晓梦迷蝴蝶,是真是幻,或许并不重要,就像南安道长说的:“云开了,雾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