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鸾目光涣散,痴痴地盯着远方,靠在墙角,蜷缩成一团。
面前,是那张休书。
“青鸾,你不要难过,离了那个畜生,也不是件坏事。”南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狂喜,可是,在此时此刻,却不能表现出来。
怎么说,她现在也是个弃妇,心里,多少会有几分失落。
他蹲在她的身边,柔声道:“岳母说得对。你先休息一下,明早起来,不开心的事,就过去了。”
青鸾依旧无言。她的神情,看起来很让人担心。
尽管心里有无数疑问,但是,此情此景,他不想知道,他只想把她拥在怀里。好好疼惜。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碰触她的脸颊。
她的面容,苍白而憔悴。
“你这个样子,我好心疼。”他喃喃地道。
青鸾的眼神悠远而陌生,她的口气平静而淡漠:“你不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南云柔声道:“我在意的是,你以后的故事里,有没有我的位置。”
青鸾低低地叹息一声:“他说得没错。我心里。的确有一个人,那个人,却不是你。”
南云微微一怔。
她的眼神迷离起来,陷入遥远的回忆里。
“我十四岁那年,我爹请来了一个琴师,教习我们琴技。那已经是第几任琴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记得,那天,当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眼光,就再没有从他身上移开。他没有着冠,一头乌黑如墨染的头发,用一根白色的缎带随意系着,显得那样潇洒与飘逸。他穿着一件淡青色的长衫,腰间,束着一条很宽的绣着云纹的腰带,腰带上,还系着一个绣花的荷包,也不知装着些什么。”
“我用心地学习琴艺,为的是能够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看我的眼神,平静而淡漠,与其她姐妹并没有什么不同。有一次,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偷偷摘下了他的荷包。我很想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可是,我失望了,那里面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定情信物胭脂花粉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小块银子。”
“他发现荷包不见了的时候,并没有生气,只是微笑着,从我手里接过去,挂在腰上。他的笑容,温和而儒雅,他的眼睛,明亮而清澈。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在意那个荷包里面的东西。原来,我怕他有了别的女人。”
“他教习琴艺的时候,专心致志,从来都是目不斜视。任我打扮得再漂亮,他仿佛置若罔闻,看也不看。在他眼里,我只是他的弟子,他的工作。可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哪里能够压抑住明媚的爱情。于是,在一个春日的午后,我偷偷塞了一张纸条给他,向他表白了倾慕之情。那是一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没有答应。他说他配不上我。可是,我看得出,他是言不由衷的话语。”
“我告诉他,只要他喜欢,我就去给爹说,我不介意他居无定所,不介意他漂泊江湖。可是他依然不肯答应。”
“他这样的待我,我很伤心,有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理他。于是,我不再去上琴课,整日躲在屋里郁郁寡欢。”
“他很快就坚持不住了。他通过小环,给我写了一句话:‘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他的喜欢我的。”
“那晚,我约他去了我的闺房。我们一时情难自己,终于做了越轨的事情。我心里很是害怕,却又舍不得离开他。”
“那时候,爹爹已经在操罗姐姐们的婚事。我终于明白,他的担忧不无道理。无论如何,爹不会答应,把我嫁给一个无根无蒂,靠琴艺生存的年轻人。爹的标准,非富即贵,他怎会看得上我的心上人?”
“我们很绝望,可是仍然偷偷幽会。终于有一天,被大娘发现了。我哭着哀求大娘,不要告诉爹,爹会赶他走的。可是,大娘不为所动,还是告诉了爹。爹勃然大怒,把他赶出了我家。可是,怎么能够阻挡一对有情人热烈的爱情。终于,我们决定私奔。可是,我们还没有跑出长安城,就被捉了回来。爹做出了比我想象中更凶狠的举动,爹把他送到官府,诬告他偷窃财物,重重地打了他四十大板,打得他几乎断送了性命。这样还不罢休,为了断绝我的痴念,爹不知使了多少银子,贿赂了官人,给他定了重罪,发配关外充军。”
青鸾的眼神冷酷而凶狠,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画面。这一幕,她不愿想起不愿回忆,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被捉回来之后,爹声嘶力竭地怒吼:“让他勾引我的女儿!剁掉他的手指,让他永远不能再弹琴!”
她哭着大叫:“爹!千万不可!他没了手指,如何生存?求您饶了他!”
仆人有些迟疑地望着沈万金:“老爷?”
盛怒之下的沈万金已经失去理智,大吼道:“还不动手?!”
仆人看了看五花大绑的琴师,缓缓地,摁住了他的手指。
那是一双会弹琴的手,手指灵活而修长,仿佛一件艺术品。
琴师使劲扭曲着身子,奋力挣扎,绝望地大叫:“不要!不要砍我的手指!”他的眼里充满恐惧与哀恳。
沈万金疾步冲到仆人身边,抢过他手里的刀。
手起刀落,两根血淋淋的手指落在地上,永远地脱离了主人的手掌。
“阿端!”她大叫一声,昏晕过去。
想到此,青鸾痛苦地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潸然而下。
记忆是永远不会淡去的伤痕。虽然事隔多年,她仍然清晰的记得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若是可以,她宁愿以身相代。
南云轻声问道:“后来怎样?”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他死在了玉门关。玉门关好远,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我的琴声。”她的声音低沉哀伤,剔透的脸上落下泪来。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别回忆,因为回忆回不去。
南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她总是喜欢弹奏一些边塞曲子。原来,她心里,在怀念她的心上人。
“他叫什么名字?”南云问道,心里隐隐有些嫉妒。
青鸾幽幽地一声叹惋,避而不答。很显然,她不愿提及那个名字。那是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停了一会,她继续说道:“那年,侯爷府来提亲,订的是长姐青萝。我看见,大娘欢天喜地的模样,心里就生气。若不是她告密,爹就不会发现我们的私情,他也就不会死。所以,我一定不会让她欢喜,我决定要破坏长姐的亲事。”
南云心里一惊:“你做了什么?”
青鸾冷笑道:“赵通提亲那日,我佯作不经意的,从他眼前经过。赵通那个好色的家伙,只看了我一眼,就再也不会娶长姐为妻了。”
“对于我来说,嫁给谁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并不在意,赵通是何许人品。我只知道,大娘所痛恨的,就是我快乐的理由。”
“就这样,我横刀夺爱的,插了一杠子,不费什么气力,就嫁给了赵通。我以为,坏了大娘的如意算盘,我就会快乐,可是,没有想到,我却掉进了自己设下的陷阱里。赵通在新婚之夜,发现了我非处子之身,妒恨交加,就开始了疯狂的折磨。他表面上对我以礼相待,背地里,只要心情不好,就打我骂我,极尽羞辱之能事。”
“那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我趁他高兴,就陪他喝了几杯酒,还唱了一个曲子给他听。他斜着眼问我,是不是为了我爹,才对他这样。我不能否认,于是跪下求他救救我爹。”
“他大笑道:‘你爹这回死定了,我倒要看看,你以后还怎么经常回娘家!’”
“我不敢惹他生气,只能陪着笑脸,强颜欢笑。公爹进宫求见昭容娘娘,一直都没有结果,我只能依靠他,他毕竟是我的丈夫。”
“他带着几分醉意,叹息道:‘你爹判了斩刑,那只能怪他命不济,怨不得旁人。可惜的是,终究还是没能落了李昭仪娘娘的胎,不免功亏一篑。’”
“我听着有些蹊跷,问道:‘我爹与娘娘无怨无仇,何苦要害娘娘?昭仪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没有落胎,只有庆幸,何来可惜?’”
“他忽然恼怒,骂道:‘都是那该死的御医!若不是他坏事,再坚持些日子,李昭仪的胎就落了!”
“我心里恍然大悟。他这样气急败坏,都是因为,他的姐姐赵昭容。李昭仪失了胎失了宠,赵昭容自然恩宠有加。这样想来,德庆宫麝香一事,必然与赵家有关。”
“存了这样的心思,我灌醉了他。趁他昏睡之时,从他口中,套出了真情。原来,那日,他挑唆蔡家与沈家伙计争斗,引开我爹,他自己,偷偷潜入奉香坊,以喝酒为名,将你支开,指使随从赵二在煮香的大锅里,偷偷添加了足量的麝香。”
“事情败露之后,他担心会查到他头上,于是,串通昭容娘娘,密旨下到大理寺,命令急速结案,令我爹不明不白,做了顶罪羊。”
“赵通睡后,我想了好久。一边是爹爹,一边是丈夫,难以取舍。我想了一夜,终于决定:告发赵通。这是营救爹爹的唯一办法,我别无选择。我虽比不得救父的缇萦,可也知道,生身父母,恩大于天。我如何能够坐视爹爹身首异处!就算因此得罪夫家,就算因此被赵通打死,我也在所不惜。”
“于是,天还未明,我就来到大堂击鼓鸣冤,向左大人一一禀明真相。左大人也许是顾虑着赵通国舅爷的身份,只是略略一问,暂时并没有深究。”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赵通恼羞成怒,打上门来。”
“我费劲心机,嫁进侯府,而今,终于还是没有逃掉一个弃妇的命运。反倒做成长姐,阴差阳错,嫁了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这不能不说,是个天大的讽刺。”
青鸾转过脸,微微瞥了南云一眼,淡淡地道:“现在,你知道了我的故事。我既失贞于婚前,又失贞于婚后。不仅背夫偷汉,还出卖了丈夫。这样一个不贞不义的女人,你还会喜欢吗?”
南云有片刻的沉默。
青鸾冷笑着,理了理凌乱的云鬓。
她轻蔑地道:“你该走了。我要休息了。别让我肮脏的身子,玷污了你洁白的衣衫。”
南云用力捉住她的手臂,声音坚定而清晰:“恰恰相反,你是个敢爱敢恨的好女子,你让我等须眉男儿自惭形秽。如果说,从前,我只爱你美丽的容颜,现在,我更爱你贞烈不屈的品格。我只恨没有早些认识你,让你受了这许多磨难。你的从前,没有我,你的以后,将只有我。”
青鸾怔怔的凝视着他。他的眼睛,热烈而真诚。
恍惚之间,她觉得,这种眼神,熟悉而亲切。
她的琴师,当初也曾这样看过她。
南云贴着她的面颊道:“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如今,你已经没有了婚姻的禁锢,横在我们之间的障碍已经消失了,你不觉得,这是老天给我们的机会吗?”
青鸾缓缓抬起头。
南云柔声道:“如果你不介意,那么,给我时间,让我来安排。”
“让我做妾吗?”青鸾缓缓地道。
南云一怔,诺诺地道:“我总不能休了她。”
青鸾喃喃道:“是啊,我这个弃妇,哪配和长姐平起平坐。”
南云忙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委屈你。”
青鸾冷笑道:“那么,你打算将我置于何地?”
南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名分真的那么重要吗?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就算做妾,我也只爱你一个。”
青鸾轻轻哼了一声:“原来你真打算让我做妾!”
做妾,这个字眼,深深地刺痛了她。
她的娘,做了一辈子的妾,这一生,受尽正室的欺辱,如今,轮到她来做妾?
还是屈居在她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丑八怪之下?!
南云怜爱地将她拥入怀中,低语道:“你要怎样?”
青鸾冷冷地道:“我说过要嫁给你吗?我沈青鸾再不济,也不至于给人做妾!”
南云沉默不语。
爱,是一回事,娶做正房妻室,是另一回事。
“你先好好休息,来日方长,这件事,咱们以后再说,好不好?”他柔声道。
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放在榻上,拉过被子,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他的手,顺势摸进被里,却被她狠狠地甩出被子。
他微微有些尴尬,笑道:“力气还不小。”
她翻了身子,侧身向里,给了他一个背影,赌气道:“青鸾还不是你的女人。”
南云微笑道:“自今而后,你注定了,就是我的女人。你歇着吧,我先走了,回头再来看你。”
他低下身子,在她脸上迅速一吻,而后,头也不回地开门而去。
青鸾缓缓落下泪来。
红颜弹指老。
刹那芳华,已经沧桑历尽。
而今,身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