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酒楼,雅间。
“蔡老板,咱们又见面了。”南云微笑道。
“我就说嘛,咱们一定会合作愉快。”蔡老板笑得眉开眼笑。
寒暄已过,双方心照不宣地进入正题。
“南相公,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只要你把沈家奉香坊盘给我,我保证不会亏待你。”蔡老板信誓旦旦地道。
南云微微一笑:“奉香坊是我岳父多年的心血,你倒敢惦记。”
蔡老板笑道:“南相公,价钱方面,咱们好商量。”
南云纤细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没有回答。
蔡老板忐忑道:“怎样?”
南云笑道:“价钱不是问题,南某有个不情之请,想请蔡老板帮个忙。”
蔡老板一拍胸脯道:“长安城里谁不知咱蔡某豪爽!为朋友两肋插刀,咱也干过。有话直说!”
南云将身子靠近蔡老板,压低声音道:“南某知道,这许多年来,蔡老板昼思夜想的,就是拿到奉香坊,挤垮沈家,争夺大明宫御用香料供应商这块香饽饽。只要蔡老板肯帮忙,咱们各取所需,南某一定周全蔡老板达成心愿。”
蔡老板哈哈大笑:“痛快!”
南云话题一转:“不过,这件事,关系甚大,空口无凭,南某需要一张白纸黑字的文书。”
蔡老板笑道:“到底读书人,心眼忒多。就依你。”
南云淡淡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轻轻放在桌上。
蔡老板收敛了笑容,拿起纸,认真地阅读,时不时的,皱一下眉头。
南云耐着性子,不紧不慢地夹了一口菜。
蔡老板思索了片刻,进一步确定:“你当真有把握,能说动沈万金,把长安的生意盘给我?”
南云微笑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只是蔡老板不要心急。待个三五个月,也说不定。”
蔡老板大笑:“几十年都等了,还在乎这几天?好,咱们一言为定。”
南云倒上一杯酒,微笑道:“咱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盼蔡老板不要耍什么花样才好。”
蔡老板不屑地道:“盗也有道。”
两只各怀鬼胎,互相利用的酒杯碰在一起:“合作愉快。”
南云满意地道:“下一步,蔡老板的动作再大些,才好成事。”
蔡老板大笑:“你放心,我一定搅得沈万金坐牢也不安生。”
蔡老板一面说着,一面大大咧咧在纸上,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南云微笑着收在怀中。
宁授人以权,莫授人以柄。都是小人之心,不得不防。
二
沈万金的案子并没有拖得太久,很快就开堂审理了。
负责审理的,是监察使左启明。
沈万金听到这个名字,微微地放下心来。
左大人是舅兄的同年旧交,多少还是会看些情面,至少,他会认真审理,不至于冤枉了自己。
上得堂来,沈万金双膝跪倒:“小人沈万金见过大人。”
左大人面无表情地道:“沈万金,本官奉皇上谕旨,负责审理你的官司,你要从实招来,若是耍什么花样,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沈万金诺诺地道:“草民不敢。”
左大人问道:“这批进奉德庆宫的香料,可是你亲自监工?”
沈万金点头:“是。小人不敢大意。亲自监管。”
左大人道:“从始至终,你都没有离开过?”
沈万金略一沉吟。他想起,那日,与蔡家出了一些纠纷,他曾出去处理,这段时间,是女婿南云留在奉香坊监管。
可是,他不愿把女婿也卷进这个官司里来。
左大人追问道:“是否有别人插手其中?”
沈万金立即摇头道:“并无他人。”
左大人又道:“那么,工人之中,可有可疑之人?”
沈万金道:“这些工人,在沈家从业多年,从未出现差错,可以信得过。”
左大人微微皱眉道:“人心隔肚皮。不要过于武断。”
沈万金诺诺道:“是。大人说的是。”
左大人厉声道:“沈万金,如此说来,蓄意谋害皇嗣,都是你一人所为。你可知罪?!”
沈万金惊慌道:“小人冤枉!小人本本分分做生意,实在不知这些麝香是如何进入皇宫的,一定是有人陷害小人。”
左大人冷笑道:“来人,带罪证!”
差人将一把柱香扔在沈万金面前,其中几支,还燃着淡淡的青烟。
沈万金哆哆嗦嗦拾起,放在鼻息中狠狠一嗅,立即沮丧地瘫坐在地。
左大人冷冷地道:“这可是你家进贡的香料没错罢。”
沈万金汗如雨下:“是我家的香。只是不知何故,添加了份量极足的麝香。”
左大人喝道:“既然承认,何不画押!来人,让他画押!”
左右上来如狼似虎的差役,拥着沈万金划了押。
左大人一甩衣袖:“将他暂押大牢,听候处置!退堂。”
左右立即架起沈万金,拖了出去。
沈万金高呼:“大人,一定要为小人洗清冤枉!”
左大人皱着眉头,进了后堂。
这件事,必有蹊跷,左大人如何不知?只是,他不敢深究。
表面上看来,只是一个意外事件,可是,牵扯到宫闱之中,就不是简单的一件事了。
李昭仪怀了龙胎,偏偏沈家进奉的香里,暗藏了能致滑胎的麝香。怎么来说,都是一个阴谋。
就算是沈万金做的,那么,他的动机是什么?
巧就巧在,皇上另一个宠妃赵昭容的娘家,和沈家是儿女姻亲。
这就很容易令人浮想翩翩。
赵昭容和李昭仪,都是皇上宠爱的妃子,这几年,两人明争暗斗,不相上下。
可是最近,李昭仪怀了身孕,使得局势一下子失了平衡。
皇后无宠,使得嫔妃有了觊觎中宫之心,此时,若是哪个宠妃诞下龙子,无疑,就会在谁的身上增加一个砝码。
怀孕的李昭仪,无疑成了众矢之的。
德庆宫麝香之事,应运而生。
沈万金,不合时宜的,撞在档口。
所以,这件事的背后,一定牵扯着宫闱密事。
左启明区区一个监察使,如何敢触摸这无底的深渊?
他只求能够到此为止,顺利结案,至于沈万金是否另有内情,他已经无法顾及。
他匆匆过堂,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宫里已经有人暗暗递出话来,此案宜速宜快,不得拖延。
左大人明白,这是有人要沈万金做替死鬼。
左启明长叹一声。沈万金,我能帮你的,只能是拖一天算一天了。你的生死,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三
沈万金的身体,也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渐渐垮下来。
初冬季节,一天比一天冷了。
潮湿的枯草,破败的旧絮,如何抵挡得住阴冷的冬日。沈万金终于,在一个寒夜,开始发起烧来。
自那日过堂之后,再不见有人来过问他的官司,也不见家里,有一个人来探望。
沈万金觉得,就算自己死在牢里,只怕也不会有人知道。
深深地绝望笼罩了他,他挣扎着,向着空旷的监牢哭喊:“你们都不要我了吗?”
牢差不耐烦地道:“喊什么!你一个钦犯,谁来看你!”说着,扔给他一个破棉袄:“你家里送来的,将就穿吧。”
沈万金接着破棉袄,立时明白了。原来,家里的亲人送来的东西,都被牢差霸占了。
想必,家里千方百计,也无法见上他一面。
想到此,他心里反倒坦然了。
只要家里能不被牵连,就算自己死了,也无怨了。
到底,是什么人陷害自己呢?
他想起那日,只有南云留在作坊。
难道会是他?
或者另有其人。
沈万金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牢差一阵献媚的笑声:“谢夫人赏赐。”
一个熟悉的女子急切地道:“我家老爷在哪里?”
沈万金蓦地一喜,是沈夫人的声音。
“我在这里!”沈万金大声叫道。
沈夫人闻声赶来,隔着粗糙的栅栏,一对夫妻终于在囹圄中相见了。
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老爷。”沈夫人哽咽道:“你受苦了。”
沈万金已经是一个憔悴的老人,再也不复往日壮硕的模样。他看着妻子,恍如隔世:“你还好吗?”
沈夫人只顾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万金急急地道:“我的官司怎样了?”
南云站在沈夫人身后,沉痛地道:“岳父大人,您的案子已经判下来了。”
沈万金一怔:“判了?”
沈夫人哭道:“老爷,你去哪里,妾身就随你去哪里。”
沈万金定了定神,缓缓地道:“是死罪么?”
南云低低地道:“明年春天斩刑。”
沈万金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沈夫人大哭:“老爷!”
良久,沈万金缓缓醒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沈夫人哭道:“幸喜不是斩立决,或许挣扎着,还有条活路也说不定。”
沈万金微微喘息:“家里怎样?可受牵连?”
南云脸色很沉重:“登记在册的外产,半数以上籍没入官,小婿托了关系,使了银子,才勉强保住奉香坊。”
沈万金眼前一黑,险些昏倒。他努力挣扎,维持他一贯的冷静:“千金散尽还复来。不要紧,我挺得住。你继续说。”
南云顿了一下:“另外,还要判罚一笔巨额的银子,才能保住家里老小。小婿正在筹集。”
“多少?”沈万金问道。
“五百万两银子。”南云缓缓道。
“这么多。”沈万金沉默了片刻。
南云小心地道:“岳父大人,小婿觉得,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
沈万金苦笑道:“我沈家树大招风,自然有人趁机算计。也好,经过这件事,我沈万金一败涂地,对手自然就可以安心了。贤婿,有劳你筹钱吧。”
南云为难地道:“家里一时拿不出这么多现银。银子都盘在货上了。”
沈万金叹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去就去了吧。只要家宅平安就好。找个买主,把奉香坊也盘出去吧。”
南云吃了一惊,继而低语:“您舍得?”
沈万金苦笑:“不然那又如何。”
南云迟疑道:“咱家摊了官司,无人愿接手。只有蔡老板,倒是有些意思。”
沈万金一声长叹:“到底还是输给了老蔡。也罢,只要他出得起价钱,就依了他罢。”
南云抑制住内心的狂喜,淡淡地道:“其他分堂的生意,也是惨淡经营,难以为继。”
沈万金头昏脑胀,勉强答道:“再说吧。我头疼的厉害。”
沈夫人伸手一摸他的额头,惊道:“好烫!”
沈万金再也支撑不住,再次昏了过去。
沈夫人大哭:“老爷!你若是没了,我可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