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青萝撑着虚弱的身子,努力地从榻上坐起。
一股浓郁的苦苦的药草味弥漫了整个屋子,使她无法回避那个已经发生的痛苦。
“小姐。您怎么起来了?还不好好躺着。”媛儿温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沈青萝这才注意到,媛儿蹲在屋角,手里拿一把小扇,守着一个小炉子,炉上煨着一个药罐,正散发出微微的热气。
“药就要熬好了。您先歇着。”媛儿道。
沈青萝摇摇头,有气无力地道:“扶我起来。”
媛儿丢下小扇,连忙走过来。
沈青萝问道:“姑爷呢?”
媛儿一边为她披衣一边道:“这几天姑爷忒忙,为着沈老爷的事,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沈青萝叹了口气:“难为他了。媛儿,吩咐备轿,我要回娘家看一看。”
媛儿道:“小姐,您这个样子,怎么能够出门?若是沈夫人看见,必定要心疼的。还是养好身子再说吧。”
沈青萝皱着眉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如何能躺得住?我娘一向没主意,宝儿又小,家里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这会子,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说着,自顾自地穿衣梳妆,一副要急切出门的样子。
“许大夫,你快些!”门外传来小容的声音。
媛儿心里一颤,下意识地,往榻后重重的帷幔里退了一下。
沈青萝微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门很快开了,小容引着许大夫走了进来。
小容一看到沈青萝,立即惊道:“您这是要做什么?哪里去?”
许大夫欠了欠身道:“无论如何,夫人还是应该卧床静养为上。”
沈青萝无奈地道:“许先生,想必满城风雨,您也知道了家父的事,我哪里静的住?”
许大夫平静地道:“夫人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夫人若是没了自己的性命,又如何管顾其他?”
沈青萝缓缓坐在床边,喃喃地道:“先生说得有理。”
小容扶着沈青萝重新躺倒,盖上被子。
许大夫温和地道:“我开的药,都按时服了吗?”
小容道:“回先生,一丝不苟,按时服了。”
许大夫微微颔首:“夫人的身子,需要好生调养,才能恢复。这段时间,尽量不要行动。”
小容问道:“小姐的身子,一向康健,怎么忽然就小产了呢?都是那个李管家,不管不顾,一个凶信,惊了胎气。”
许大夫淡淡地道:“也不尽然。凶信在后,因果在前。”
沈青萝诧异道:“有何因果?”
许大夫自顾自搭脉,并不回答。
良久,许大夫收了手指,微微颦眉。
沈青萝心里一紧。
许大夫忽然鼻子一耸,环顾四周。
屋角,那个药罐已经沸出,溢满在地。
沈青萝唤道:“媛儿。”
媛儿慢吞吞从帷幔后走出,低着头,收拾药罐。
许大夫盯着媛儿,看了一会儿。
媛儿拿了一个碗,将药罐里的药汁倒在碗里,端到沈青萝面前。
沈青萝接在手里,拿调羹缓缓搅动。
许大夫微微一笑:“夫人,药,要趁热喝才有效。”
转脸对媛儿道:“麻烦姑娘准备笔墨,老夫为夫人再开几副药。”
媛儿一指书桌,道:“先生请。”
许大夫起身,几步走到桌前,稍一思索,很快就开好了药方。
许大夫细心地叠好药方,交在沈青萝手里,不厌其烦地嘱咐道:“老夫的药方,独一无二,夫人一定要按方抓药,方能凑效。”
沈青萝微笑道:“有劳先生。媛儿,替我送许大夫。”
媛儿点头,陪许大夫岀门而去。
沈青萝随手打开折叠的药方,微微一怔。
药方上,只有寥寥四个字:“提防小人。”
青天白日的,沈青萝忽然感觉后背一阵冷飕飕的凉意。
二
南云略显焦急地站在沈家大厅,来回踱步,并不时地向里面张望。
他有个很不好的消息要带给沈夫人,他盘算着,该使用怎样的字眼,才不至于吓坏她。
沈夫人急急地从内堂出来,一边走一边问道:“可有什么消息?”
南云踌躇着,迟迟没有开口。
沈夫人急躁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承受?快说吧。”
南云方道:“小婿得到消息,岳父的事,要交由大理寺审理。倘若不能打赢官司,非但岳父的身家性命不能保全,还恐怕会祸及子孙。”
沈夫人惊道:“不过一炷香而已,有这么严重?”
南云道:“事关皇嗣,不是小事。”
沈夫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六神无主。
南云宽慰道:“岳母莫要焦躁。官司还没有审理,一切还是个未知数。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咱们拼着银子使唤,结局如何,也未可知。只是眼下,却有一件棘手的事情。”
沈夫人道:“何事?”
南云道:“奉香坊的伙计工人全被抓起来待审,消息一传出,咱们各地分堂的生意都受了影响,货物积压如山,已经滞销了。还有许多客户,纷纷前来退单。小婿不敢专断,请岳母拿主意。”
沈夫人烦恼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生意经?这个烂摊子,贤婿看着办吧。”
南云摇头道:“若是处理不妥,小婿怕落埋怨。”
沈夫人怒道:“我的吩咐,谁敢多嘴?如今大祸临头,哪里还能顾虑许多?当务之急,是先把老爷救出来才是。”
南云连连点头:“是,是。小婿知道。只要岳母信得过,小婿一定不遗余力。”
沈夫人垂泪道:“一个女婿半个儿,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我想去给老爷送点东西。老爷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带。”
南云沉吟道:“岳父是钦犯,如今监在大理寺大狱里,恐怕不好安排。这样吧,您把东西交给我,我想办法送进去。”
沈夫人无奈道:“也只好如此。”
“四妹那里,可有什么消息?”南云问道。
沈夫人摇摇头:“这都好几天了,也没个消息。平日没事时,一个月里,倒有十天住在这里。她爹出了事,倒不着急了。”
南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四妹经常归宁,恩爱的夫妻,国舅爷怎么舍得分离?”
沈夫人轻蔑地撇了撇嘴道:“什么恩爱夫妻!三天不打她,就算是稀罕了。况且,那赵国舅风流成性,家里妻妾如云,哪里会在乎她在不在家!”
南云心里一痛,顿了一下,缓缓地道:“四妹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世有家世,国舅爷因何不满意?”
沈夫人道:“人家小夫妻的家事,外人如何得知?许是嫌弃她不生养罢。”
南云默然不语。
一个仆人匆匆进来道:“夫人,四小姐来了。”
南云心里一喜,不由自主地道:“果真?”
沈夫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南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解释道:“四妹必然会带来好消息。”
沈夫人心里燃起一线希望:“但愿如此。”
环佩响处,青鸾亭亭出现在门口。
看见南云,她微微有些诧异,随即插烛似的行礼:“大娘安好。”
沈夫人慌忙伸手搀扶:“好孩子。”
青鸾缓缓移到南云面前,微微欠身:“姐夫安好。”
南云微笑道:“四妹多礼。”
沈夫人急切地问道:“国舅爷可愿意帮忙?”
青鸾摇摇头,一脸落寞:“他尽是敷衍,看样子,是指望不上他。”
沈夫人心里一凉,刚刚升起的希望又破灭了,忍不住哭道:“连他都不肯帮忙,可怎么办?难道你爹真的没救了吗?”
青鸾劝道:“大娘莫要难过。容我再想想办法。”
沈夫人抽泣道:“什么办法?”
青鸾缓缓地道:“他那样品行的人,固然可以袖手旁观,可是我公爹,却还顾及亲戚之情。昨日,我苦求公爹,他已经答允进宫面见昭容娘娘,为爹爹求情。昭容娘娘乃是当今圣上的宠妃,她一句话,抵得上咱们万语千言。”
沈夫人回嗔做喜,忙不迭地拉着青鸾的手,一叠声叫宝贝:“宝贝,你真是你爹的好女儿。不枉你爹疼你。”
青鸾淡淡一笑:“大娘,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爹最疼的,是长姐与宝儿。咱们庶出的女儿,何曾放在爹的眼里?”
沈夫人尴尬地道:“都一样,都一样。”
青鸾站起身道:“爹出了事,我娘一定很难过,做女儿的,少不得要去安慰一番。女儿先告辞了。”
沈夫人陪笑道:“乖孩子,快去吧,你娘一定很欢喜。”
青鸾轻移莲步,目不斜视地走出大厅。她身后长长的裙幅逶迤在地,使得她的步态雍容飘逸,犹如仙女不染凡尘。
南云痴痴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忽然如梦方醒,向着沈夫人告辞道:“小婿诸事缠身,先行告退。”
沈夫人还沉浸在欢喜中,头也不抬地颔首:“去吧。”
三
青鸾沿着长长的画廊缓步而行,她的样子,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小鬟默默尾随,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走过拐角的时候,青鸾觉察到身后不远处,有轻微的脚步声。
略微回首,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若即若离,徘徊在十几步开外一棵梧桐树下。
青鸾心里暗暗叹息。他终究还是无法忘情。
小鬟在侧,若是他不管不顾冲上来,说出一些有失体统的话来,传扬出去,如何做人?
青鸾略一思索,吩咐道:“小环,你先去姨娘那里报信,就说我稍后就到。我去看看宝儿兄弟。”
小环应道:“是。”一溜烟走了。
青鸾朗声道:“出来吧。”
南云从树后走出,疾步来到她面前。
青鸾平静地道:“姐夫,追随小妹,有什么事吗?男女之间,须记得避嫌。若是外人看见,不知道会生出怎样的口舌。”
南云目光如火,盯着她的脸道:“玲珑色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青鸾心里一颤,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南云渐渐逼近她的身子,逼得她一直退到无法再退。
“姐夫。”青鸾无助地叫道:“莫要逼我。”
南云闻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再也隐忍不住。或者说,从始至今,他都没打算隐忍。
能够隐忍的,就不是爱情。
他抬起她的下巴,将自己的唇压上她的。
青鸾惊叫一声,本能地后退。
身后抵压着的一扇虚掩的门,被她的身子顶开,使得她的身子失去依靠,一下子跌了下去。
青鸾“哎呀”一声惊叫,本能地捉住南云的臂膀。
南云就势,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她的身子。
他抱住她,顺势进了屋,随手关上了门。
一间空屋,干净雅致,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已经落上了薄薄一层灰尘。却原来,是沈万金的书房。
南云熟门熟路地走进内室,怀里的青鸾兀自挣扎。
“放开我!你这强人!”她骂道。
南云立即用嘴唇封住她的口,使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的唇,热烈而温柔,使她象上次一样,渐渐迷失了自己。
他在她耳边深情地低语:“既有卿而不得,此生不安好。但若无卿,此生断不能安好。”
只一句,她彻底沦陷,失去了抵抗的气力。
深情如斯,奈何缘浅。
她缓缓闭上眼睛,环住了他的颈项。她长长的的黑发落在枕上,有着说不出的妩媚。
她长长的睫毛下,滚落一颗大大的眼泪。
南云怜爱地吻住那眼泪,低语道:“为我流泪吗?若是我的女人,我必然视作珍宝。”
她的眼泪越发隐忍不住,这些年的委屈与羞辱,一起涌上心头。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帷幔轻轻落下,寂静的书房里,间或的,响起几声若有若无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