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青萝不知该如何面对媛儿热切的眼神,她总不能说,南云不肯纳妾吧。她觉得,那样的话,对于一个情窦初开以身相许的少女来说,未免有些残忍。
一个男人,要了一个女人的身子,却不肯给她一个名分,怎么来说,也是件不负责任的事情。
他也许有些难为情?也许如他所说,真的只是逢场做戏?
沈青萝不想明白太多。
若是他真的需要,总有一天,他会亲自向她开口。
这件事情,还是顺其自然吧。
于是,那个关于纳妾的话题,在那次稍稍一提之后,就这么心照不宣的风清云淡了下去。
然而媛儿却不会让这件事无限期拖下去。
她甚至憧憬起了和南云双宿双飞的小妾生活。
然而,三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沈青萝所许诺的“安排”,却没有一丝进展的迹象,就连南云,也似乎有意无意地躲避起来。
媛儿终于沉不住气了,瞅了个机会,她截住了南云。
“爷,”她似笑非笑:“这么忙?几天都不见您?”
南云躲闪着她的眼睛:“哦,这几天,的确忙。”
媛儿微微一笑:“忙着纳妾?”
南云终于正眼瞧着她,有几分审视的意味。
“你跟夫人说了这件事?”他冷冷地道。
媛儿一愣,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她已经知道了。”
南云一怔。
媛儿楚楚可怜地站着,秋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衫,她的身子似乎有些不胜寒冷的意味。
南云心下一软,不觉走上前来,软语温存道:“也不多穿件衣服?”
媛儿哭道:“您还惦念媛儿?”
南云安慰道:“夫人怀着身孕,我怎好纳妾?等缓过这阵子,我必然妥善安排你。”
媛儿收泪道:“可是夫人已经答允了。”
南云笑道:“这话你也信?哪个女人肯让丈夫纳妾?还不是试探你。瞧,把你搬到一边去了吧?她没有发怒,那是她的雅量。”
媛儿低头沉吟,似有所思。
南云无奈地道:“你也知道,这个家,说到底,还是夫人说了算,倘若是得罪了她,你我,以后恐怕都不太好过。是不是?咱们还是要隐秘些。要不,这一阵子,还是少见面吧。”
媛儿还要再说什么,南云已经转过身去。
“姑爷!”媛儿叫道。
南云佯作没有听见,匆匆几步,已经看不见身影。
媛儿恨恨地骂道:“薄情郎!”
转念一想,他的话,不无道理。
他的根,在夫人手里攥着呢。
惺惺作态的,只怕还是沈青萝。
二
此时的沈青萝,正安静坐在书桌前,欣赏一本帖子。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超然的恬静。
她身边的小桌上,依然放着她平日里常吃的果子。
媛儿眼睛盯着那盘果子,心里在疑惑,那许大夫的话,是不是有些虚妄呢?
沈青萝忽然微微皱了皱眉头。
媛儿及时地发现了这个细节。
“小姐,怎么了?”她问道。
沈青萝放下书本,以手轻轻抚摸腹部:“有些不太舒服,好似下坠的感觉。”
媛儿道:“许是坐久了,累了。要不到榻上躺躺?”
沈青萝点头:“也好。”
媛儿搀扶着沈青萝刚要起身,忽然李管家急匆匆跑进来,一进门就哭倒在地:“大小姐,不好了!”
沈青萝心下一惊,问道:“何事惊慌?”
李管家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沈老爷出事了!”
沈青萝身子一软,急忙问道:“我爹他怎么了?”
李管家哭道:“沈老爷下大狱了!”
沈青萝脑袋“轰”的一声,只觉得一阵热流忽的涌出身体,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残留的意识里,听见媛儿惊恐地大叫:“血!小姐流血了!”
李管家大哭:“老天,可怎么办?”
三
沈青萝半昏半睡的状态中,觉得身子一阵阵灼痛。那种疼痛,不仅仅是肉体,还来自心灵深处。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孩子。
我的孩子。
耳畔,河水汹涌的声音,浊浪滔天,拍打岩石,惊涛裂岸。
混乱中,一个清晰的句子掠过脑海:妾梦不离江水上,只因郎在凤凰山。
沈青萝努力地思索,那水上,到底有什么,令她夜夜梦回,不得安宁。
一个声音断断续续萦绕在耳边:“小鱼儿。小鱼儿。你的所有疼痛,来生,我都会补偿你。”
沈青萝闭着眼,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不要来生!我只要今世!我求你放过我!”
小容捉住她的手,心痛地叫道:“小姐。”
沈青萝从梦中惊醒,蓦地睁开双眼,紧紧握着小容,恐惧地看着她,颤声道:“我的孩子怎样了?”
小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低下了头。
沈青萝转脸看见了南云。
他的脸上,失落而忧伤。
她心里一沉。
“许大夫刚走。胎没了。”他缓缓地道。
沈青萝眼角溢出一滴眼泪。
自小,她就不会哭泣。
可是今日,她再也忍不住眼泪。
胎儿没了。爹入狱了。
她的世界一下子塌了。
“怎么会这样?”南云喃喃地道。
许是罪孽?许是报应?
他曾亲手毁掉了自己的骨肉,如今,他竟然留不住一个孩子?
老天是给他惩罚吗?
他歉疚地看了看一旁的媛儿。
那时,她的痛苦,又有谁体会?
媛儿平静地侍立在一旁,仿佛这一切,与己无关。
这一幕,她一点都不陌生,也不意外。
沈青萝哭了好大一会儿,忽然焦灼地问道:“我爹怎样了?”
南云俯下身子,柔声道:“岳父的事,你不用操心,一切有我,你安心养身子罢。”
沈青萝哪里放心得下,急切地道:“快,把李管家叫来,我好好问问。”
南云道:“那个多嘴的老家伙,不分轻重,胡言乱语,还叫他作甚!”
沈青萝一急,热血上涌,忍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小容急忙拿手绢擦拭,一边哭道:“小姐莫急。”
南云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是那批香出了问题。
四
这批香,是专门为德庆宫李昭仪而制的。作为指定的御用香料供应商,沈家的产品,一直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宫廷,并且享受免检的资格。可是籍着这样的信任,偏偏就出了岔子。
事情的起因,源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李昭仪偶感不适,于是御医前去侍候。嗅觉灵敏的御医,在德庆宫香气飘渺的熏香中,闻到了宫廷禁物麝香的气息。
李昭仪身怀有孕,这添加了麝香的香料,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刻意伤害龙种的嫌疑。于是,作为唯一的供应商,沈万金毫无悬念地被立即逮捕下狱。
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沈万金如论如何也想不出,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为自己招来这无妄之灾。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有人要刻意陷害他。
但是,即算是他叫破了喉咙,阴暗的牢狱里,也无人理会。
沈万金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这谋害皇嗣的罪名,一旦坐实,从此冤沉海底,再无出头之日。
舅兄在外做官,十年没有见过面。倘若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娇妻幼子,托付何人?家里失了顶梁柱,偌大家业,谁来支撑?
沈万金老泪横流:“老天,谁来救我?”
他想到了几个女婿。
他有四个女儿,长女青萝,沈夫人所生。二女儿和三女儿,是一对孪生姐妹,和四女儿青鸾,都是侧室莲姨娘所生。
二女婿,是韩侍郎的小儿子,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却是生性胆小怯懦,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指望他,恐怕是不行。再说,他那老奸巨猾的爹,也需要观望一下局势,才会做出下一步的判断。
三女婿,去年才外放了江州,倒是有情有义,只是官小位贬,人微言轻,且又远在江州,远水救不了近渴。
至于那个有权有势的四女婿赵通,索性连提也不用提。平日里,因了他对女儿的暴戾,翁婿情分上本来就淡薄,如今自己遇了事,不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怎会相救。
思来想去,只有大女婿南云还靠谱些,只是一介白丁,到哪里去找门路通融?
沈万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
五
南云踏进沈家大厅的时候,沈夫人就像看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
“贤婿,你要想个法子,救出老爷!老爷偌大年纪,怎能受得了牢狱之苦。”沈夫人哭道。
南云安慰道:“岳母休哭,咱们一起商量一下。”
沈夫人抹着泪道:“咱们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贤婿你看如何?”
南云搀扶沈夫人坐下道:“当务之急,是要疏通关系,打点一下牢里,莫使岳父大人吃亏。古往今来,犯人还没过堂定罪,就被折磨死在狱中的,大有人在。”
沈夫人越加惊慌道:“贤婿说得有理。”
南云道:“小婿有个相识,正巧在牢里当差,若是央求他关照则个,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官司的事,再往上疏通关节,恐怕不是个小数目。”
沈夫人立即道:“这个不是问题,咱家里不缺银钱使用。你只管去支取。只要能救出人来,哪怕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南云低头苦思冥想,沉吟道:“宫里有关系吗?事情出在宫里,只怕还是要从根源查起。”
沈夫人想了一会儿道:“关系倒是有一个,只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帮忙。”
南云问道:“什么人?”
沈夫人道:“你怎么忘了,赵国舅的姐姐,就是皇上的昭容娘娘。”
南云喜道:“如此甚妙。有这层亲戚关系,事情就有了指望。”
沈夫人面有难色:“只怕收效甚微。事到如今,也只好一试。”
转脸叫丫鬟:“请莲姨娘来。”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莲姨娘不紧不慢赶来。
沈夫人压下了火气,柔声道:“妹妹怎么才来?女婿这里等着呢。”
莲姨娘叹了口气道:“老爷出了事,我心急了半夜,睡得晚了些,这会子还困着呢。夫人有什么事找我?”
沈夫人陪笑道:“还不是老爷的事?想请妹妹找一下四丫头,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国舅爷。”
莲姨娘阴风怪气地道:“看夫人您说的!四丫头也是您的女儿不是?怎么这么见外?”
沈夫人叹了口气道:“都怪我,当年得罪了四丫头。我怕她还记着那桩事。”
莲姨娘变色道:“当着女婿的面,还提那劳什子作甚!”
沈夫人看了看南云,立即噤口。
南云暗暗思忖,看来,这里头的故事还不是一般的复杂。
莲姨娘幽幽地道:“老爷也是我的男人,我怎会不放在心上?昨日,我已经派人去了侯爷府,四丫头必定会竭尽全力,营救爹爹。”
沈夫人松了一口气。
莲姨娘微微瞥了南云一眼:“倒是你这个长婿,能做什么?”
南云还没来得及说话,沈夫人答道:“生意上的事,还要仰仗贤婿多费心思。”
莲姨娘轻轻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扭着细细的腰肢,向后堂走去了。
沈夫人冲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
南云踌躇道:“岳母大人,还有件事要禀告您老人家。”
沈夫人诧异道:“何事?”
南云言语低沉:“青萝她,她的胎没了。”
沈夫人惊道:“你说什么?胎没了?”
南云点头。
沈夫人悲伤地道:“我苦命的女儿!怎的这等多灾多难。”
南云叹道:“是我没有照顾好。”
沈夫人眼泪止不住落下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老爷,你要是有事,这个家,可怎么过?”
南云心中微微一动。
沈万金出了这个事,对于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个好机会。
沈家妇孺,如今都在自己股掌之中。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也许是老天冥冥之中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