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云骑在马上,缓缓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有些心事重重地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马车。
媛儿没有来,只有小容陪在沈青萝身边。
媛儿病了。
只有他知道媛儿的心病。
也是他的心病。
他有些担心。
媛儿最近几天反应的很厉害,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她只好装病,躲几天再说。
可是,日子久了,能瞒得过谁?
先不说眼皮底下的沈青萝,就算是老母亲,只怕也瞒不过。
眼下,他就要出远门了,留着这么一个后患之忧在家里,如何是好?
三天,他只有三天时间了。
他皱了皱眉。
这沈青萝,看起来不温不火的,谁知道,要是发起怒来,会是什么样子。
倘若是她知道,就在她眼皮底下,她的丈夫和丫鬟有了私情并且还怀了身孕,会是怎么模样?
还有岳父沈万金,还会不会信任自己?
南云打了个冷战。
他不觉得握紧了缰绳。
马儿嘶鸣一声,收住了脚步。
身后的赶车的车夫吃了一惊。
“老爷,怎么了?”马夫问。
南云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镇静地吩咐马车车夫:“你好生送夫人回家去。我有些事要办,晚些回去。”
车夫应了一声,缓缓催动马车。
小容从帘子里露出一张俏脸,张口想要说什么。
南云立即吩咐道:“跟夫人说一声,我到铺子里看看。”
小容自作聪明道:“是给小姐买东西,是不是?”
南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心说,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
马车渐渐远去,南云这才放心地兜转马头。
前面,就是一家药铺。
南云一踏进药铺,一个眉清目秀的伙计立即热情地招呼:“官人,来了?”手里忙活着,捣着一只药杵,脚下用力,来回碾压着一个石槽。
南云淡淡地道:“啊哦,随意看看。”
伙计拿起一小块鳖甲,放进石槽。
南云随口问道:“这些鳖甲,也能入药?”
伙计笑道:“这是活血化瘀的良药,怎么不能入药。”
南云心里一动:“哦?龟鳖之类,不是大补吗?”
伙计笑道:“自然是大补,可是,对于孕妇来说,却是致命的毒药。”
南云眉毛微微一挑,感觉到心跳加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是为何?”
伙计道:“龟鳖以及蟹类,活血化瘀效果极好,孕妇倘若服用,极易流产。”
南云默然不语。
伙计问道:“官人,您打算要些什么?”
南云恍然,笑道:“哦,我嗓子有些不舒服,不知道,包些什么药好?”
伙计笑道:“无妨。用些甘草菊花,泡茶喝就行了。”
南云笑道:“那好,那就随意包些吧。”
伙计一扬脸,甩着清脆的长音,对着柜台里喊道:“快给客人拿药!”
二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沈青萝立在床前,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归来后,她心里无端地多了几分慌乱。
至于是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媛儿,换些安息香来。”她吩咐道。
媛儿正在瓶中插花,听到小姐呼唤,连忙答应:“就来。”
沈青萝问道:“你好些了吗?”
媛儿笑道:“谢小姐关心。不过是女人的毛病。总要不舒服那么几天的。”
沈青萝微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不肯看大夫。那么,小容,吩咐厨房,送些红糖姜汤来。”
小容一边泡茶一边连声应答:“好啊。我一会儿就去。”
“小姐,你闻闻,香不香?”小容笑眯眯端着一杯茶过来。
沈青萝接过来,笑道:“果然好香。今儿是什么茶?”
小容有些卖弄地道:“这是桂花茶呢。”
沈青萝认真地品了一口,抿着嘴道:“果然是桂花。哪里来得桂花?”
小容得意地道:“您不见么?花园里的桂花都开了,满园的香呢。”
沈青萝笑道:“我只问这桂花是怎么来的。”
小容脸上一红,低头拈着手绢不语。
沈青萝吃吃笑道:“莫非,还有秘密瞒着我不成?”
小容低低地道:“哪有什么秘密。是前院小吴爬树帮我采的。”
沈青萝恍然:“是小吴?那个花匠小吴吗?”
小容的头几乎要低到胸口,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是。”
沈青萝看到,小容连脖子都红了。
沈青萝笑而不语,深深地喝了一口茶。
这小丫头,十六了,懂得害羞了呢。
“你们两个,都老大不小了,也是到了嫁人的年纪了。也是该为你们打算了呢。”沈青萝笑道。
小容急道:“就知道您会笑话人。人家好心好意泡茶给您,您还取笑。”
沈青萝笑道:“哪里是取笑,说真的呢。你要是喜欢小吴,等明儿我和姑爷说,把你嫁给他,好不好?就连媛儿,也要找婆家呢,难不成一辈子不嫁人?”
媛儿立即大声道:“我不嫁人!”声音里,有着莫名的恼怒与羞愤。
小容很吃惊她的激烈反应,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她。
沈青萝有些尴尬。
媛儿低眉敛目,缓缓剪下一支旁逸斜出的花枝,低低地道:“我想一辈子侍候小姐。”
沈青萝觉得,她的样子,颇有些忧伤。
这丫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屋里一下子寂静下来。
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半晌,沈青萝站起来,看看窗外。
天已经暗下来,一阵风起,吹动树影婆娑,吹得花枝乱颤。
要变天了,仿佛要下雨的样子。
那个人,今夜,会不会来?
还有三天,他就要出远门了。
沈青萝心里,依依不舍。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可是她的人儿,似乎隔着她好远。
远得,她触摸不到他的气息。
小容慢慢走过来,轻声道:“姑爷一定会来。要不,我去请他?”
沈青萝脸上一红。
这丫头,猜到她心里去了。
屋里,慢慢升腾起淡淡地香味。
花的香,茶的香,以及安息香的味道。
媛儿扯着被角,在熏炉上慢慢熏香。
柔软的丝被,熏得香喷喷的。
这样的被子,盖在身上,会有怎样缱绻的味道。
而这滋味,她是深深的懂得。
她侧目偷眼看着沈青萝。
脱掉她华丽的衣裳,除去她的金簪宝珥,她就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倘若她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倘若她没有显赫的门楣,她凭什么能拥有那么优秀的男人。
她没有自己这般美貌的面容,没有自己这般曼妙的肌肤,没有自己这般温柔的性情,她有的,只是一个有钱的爹娘。
她有的,只是命中注定的富贵。
媛儿心里生出一种悲凉。
为什么,同样的女人,却有着不同的命运。
为什么,自己沦落街头的时候,她却享受着锦衣玉食的日子。
为什么,她可以睡在熏香的被子里,等待心爱的男人,而自己,却含着眼泪,煎熬着难耐的苦楚。
媛儿知道,他今夜一定会来,却不会是为了她。
那次,她无限期待地告诉他,她怀孕的消息。她满以为,他会欣喜若狂。
都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子嗣,他怎会不欢喜呢。
可是,喜悦只是在他脸上稍纵即逝。
他的沉默,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他说:“给我时间。”
他需要时间。
他一定是需要时间向他的妻子禀告,而后取得她的同意,才可以收她做妾。
做妾,是她最大的愿望。
能守在心爱的男人身边,做妾,也是幸福的。
她嘴角浮上一丝甜蜜的笑容。
她下意识的摸摸腹部。
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幼小的生命。
这个孩子,将是她幸福的起点。
随着一阵脚步声传来,媛儿喜悦的想:孩子,你爹来了。
小容赶紧去开门,欢喜地叫道:“小姐,果然是姑爷来了。”
三
南云焦躁不安地在大厅走来走去。
他在为自己的一个决断做最后的思索。
他看看天。已经暗下来。
他狠狠地拍了拍桌子。这世间最无耻的人,莫过于自己了吧。他想。
厨娘抱着一个小磁瓮进来,把磁瓮轻轻放在桌上。
“老爷,已经做好了。还热着呢。”厨娘怯怯地道。看得出,老爷心情不太好。
南云转过身来,看了看厨娘,又看了看小磁瓮。
他有一瞬间的犹豫。
但是他很快镇静下来。
他平静地道:“夫人身边的媛儿姑娘病了,她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夫人一刻也离不得她。你把这瓮高汤给她送去,她早些养好身子,也好侍候夫人。”
厨娘点头:“是。”提了磁瓮就走。
“回来!”南云忙道。
“还有什么吩咐?老爷。”厨娘问道。
南云欲言又止,终于道:“你认得媛儿姑娘的房间吗?莫要弄错了。”
厨娘笑道:“我一天去好几趟,怎会不认得?老爷放心,不会错。”
南云“哦”了一声,有些疲倦地挥挥手:“去吧。”
厨娘转身离去。
南云脸上,流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但是,只是过了一瞬,他立即恢复了平静。
他年轻而英俊的脸庞上,显现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老练与沉稳。
他迈开大步,匆匆地向“百合园”走去。
几星细细的雨点落在身上,渐渐地,越来越密了。
他仰起头,仰视深邃的夜空,感受雨丝的凉意。
但愿,心里的火,能稍稍平息些。
当他推开房门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看见,那厨娘,刚好从媛儿房间里出来。只是手里,已经没有了那个小磁瓮。
他来不及思索,就听见小容欢快的声音:“小姐,果然是姑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