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申年的秋天,对苍郁有特别的意义。
一年之前她犹在挣扎如何生存,一年之后所有的恩怨却都已了清。
苍萝死了,姬杼赐了她一杯鸠酒。苍郁没有去看,元千月被废以后她曾去过承风殿,原以为自己会因此而得到复仇成功的满足感,然而并没有;她心知自己便是去看了苍萝的惨状,也不过徒添一个噩梦,便只坐在宣华殿,等香识从叶卿那里打探来消息。前一世她勾结沈嬷嬷对苍郁下毒,目的便是姬杼身旁的那个位置;这一世被姬杼毒死,也算替苍郁解了恨。
苍氏依旧是苍氏,只是换了族主。苍瑁身在狱中,中风了,听刘太医说再也不会好了;便是好了也没用,因为他将要被斩首。在伐吴开始之前,姬杼终于下定决心冒险拔除苍瑁。找苍瑁的过错很容易,仅强索贡品一条已足够死罪——亘州产玉,历年都要向皇帝上贡一定数量的玉石,自姬杼登基后早已废除这一规定,苍瑁却依旧每年向亘州州牧强索玉石。
从前不动苍瑁,只是因为牵系太过庞大,如今该肃清的早已肃清,余下的不成气候容易收拾,姬杼便革了苍瑁的官职,判了他的死刑。不仅如此,还查抄了苍府,搜出的金银财宝数量直令人咋舌。
“伐十次吴也够了。”这是参与抄家一事的叶卿说的,他夸张地用两只手捏出一个圈:“这么大个的夜明珠,有一百来颗,只怕国库里也没有这么多。”
新的苍氏族主在姬杼的干预之下指定了苍森。苍瑁的儿子们被流放,不可能再掌管苍氏;若选了小宗的人,他们对苍郁便一点作用也没有。苍森也算得是大宗嫡系,从名分上比其他人适合得多,麻烦之处只在于他是由苍瑁夫妇抚养长大,难免有人攻击他的出身,认为他不适合做一族之主。但姬杼强行将反对的声音压下去了。
对世族而言,比起苍瑁被斩首、苍府被抄,姬杼干预世族族主之事要严重得多。数百年以来,只有世族对皇族指手画脚,素来没有皇族干预世族家事,观之姬杼自登基以来对世族的打压,世族们都担心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
然而姬杼到此就收手了,除了苍氏,他没有再动任何一个世族,似乎真的只是想拔除最嚣张的苍瑁而已。
元千月和苍萝都死了,苍瑁与崔怜也已落败,再无翻身的可能,苍森亦成为新的苍氏族主,一切都向苍郁想要的方向进行着,甚至比她意料中要快得多。
借了姬杼的力,她原以为要三年五载甚至更久才能做到的事,不过用了一年。因为前世的苍氏,直到她临死前仍旧没有落败的迹象。
他为她做了多少,活了两世的苍郁不是看不出来,有一些显然已坏了规矩,可他仍旧肯去做,说明他当真是将她放在心里的。
可是即便这样又如何?可以放一时,能够放一辈子吗?
苍郁不愿意赌难以计算的可能性。
苍氏被抄家那天,姬杼带她出宫了,两人坐在马车里,远远地看着长长的玄甲军队伍出入苍府。
“阿郁要进去看看么?苍崔氏仍在里面,再过两日他们才会出京。”姬杼知道她对苍氏夫妻的恨意,特意带她出宫看他们的落魄:“只是苍瑁中了风,如今连话也说不出,且天牢不干净,不能带阿郁去了。不过阿郁可以放心,今日查抄的只是苍瑁夫妇名下财产,朝议郎名下该有什么,仍有什么。”
苍郁看着窗外乌压压的人,摇了摇头:“以前觉得报仇遥不可及时,每天都盼着这一天,心里想着一定要狠狠地羞辱他们一番。如今当真实现了,却一点也不想那样做,只愿以后与他们再无丝毫干系。兴许是从前只想着复仇,如今却想好好地清净地活着罢。我想阿娘应当也更希望我这样,她同阿爹都是与世无争的人,除了太太平平的过日子,从来也没有过旁的念想。”
“只要阿郁欢喜就好。”姬杼柔声说。苍郁兴许是后宫最不适合做皇后的女子,却偏偏成了皇后;但幸运的是,有人愿意护着她。
“他们送来给臣妾的香露,陛下说拿去验一验毒,不知怎样了?”苍郁忽然想起这一桩来。她原是想借此掘出苍氏夫妻谋害亲生女儿的事情,以激怒姬杼,迫他对苍氏动手,然而香露送出去了,却没有了下文。虽然仍旧达成了目的,可她不喜欢自己设的计看不到成果。
“朕叫赵常侍验过了,那香露并没有毒。”姬杼神色如常的回答道。
这不可能?!苍郁险些叫出声来。她用苍氏送来的香露算计了苍萝,怎么可能会没有毒?姬杼为什么要对她撒谎?
但她不能问,否则便露了馅。苍郁只能假作好奇:“可若是无毒,苍氏怎会这样好心,当真送那些香露给臣妾?”
“兴许是想叫阿郁念着他们的好处,提携苍美人罢。”姬杼含糊带过:“为防万一,朕叫赵常侍将那些香露扔了,苍氏送来的东西,防着总归好些。”
骗子!苍郁心里极其愤怒。若是无毒,怎么会说扔就扔了?可他的话里挑不出刺来,她无处发作,只能默默咽下。
回到宫里,苍郁推说累了,便径自回了长信宫。姬杼因还有政务,并没有在长信宫逗留,而是回了长庆宫。
依着赵常侍对姬杼的了解,这位不擅长吃亏的陛下若是替皇后做了一桩事,一定会向她讨些好处,哪知他却早早回了长庆宫,且并没有要去长信宫歇息的打算。
“将窗子打开,闷得很。”姬杼一踏入文华殿就叫赵常侍开窗。
“可是,今夜风大……”赵常侍犹疑道。
“不要让朕说第二次。”姬杼冷声说。
赵常侍不得不将殿内窗户全推开了,凉风吹进来,他连打两个喷嚏。姬杼面前的案几上有纸页被卷起,赵常侍连忙过去用镇纸压着。
“陛下不去长信宫了么?”赵常侍见姬杼翻开了手边厚厚的案卷,不由问道。姬杼的习惯是放在手边的一定会批阅完,这样厚的案卷,今夜怕是要不休不眠了。
姬杼方提起朱笔,闻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今日不去了。朕瞒了阿郁许多事,怕见着她。”
赵常侍精明地留意到皇帝陛下用了一个“怕”字,这位十几岁就制造了流血之夜的皇帝陛下,头一回用这种字眼。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我也。
“陛下瞒了娘娘什么事?”为了那个奇特的字,赵常侍难得八卦了。
“许多。朕骗她香露无毒,也并没有告诉她苍森的事。”姬杼难得肯回答这种问题:“阿芸过世已久,若将她被亲生父母所害之事揭露出来,定会令她成为街头巷尾的笑话;而于阿郁而言,叫旁人知晓她是苍氏弃子,于她亦并不是好事。不若瞒着所有人,权当这些都未曾发生过。”
“陛下一番苦心,若是娘娘知晓,定会十分感动。”赵常侍不由得感叹:“可朝议郎之事,陛下为何也瞒着娘娘,不教娘娘认清朝议郎的险恶用心?恕小的小人之心,虽说朝议郎是自请伐吴,但若朝议郎此去吴国未能回来,娘娘兴许会恨陛下一辈子。唯有娘娘知晓了她入宫缘由,无论朝议郎生或死,陛下都无需担忧。”
“朕并非没有这样想过。”姬杼捏了捏眉间,神色略显疲惫:“给阿郁留一个亲人吧,人生在世,若一个亲人也没有,亦是桩可悲之事。——不说这些了,叫你查的事,有进展了么?”
他转了话题,赵常侍也不好再问,忙道:“小的已整理好了,陛下现在要看么?”
姬杼点头道:“拿过来罢。”
苍森推开书房的门,缓步走进去,在苍瑁常坐的位置坐下。书房里已被搬空,什么也没有,甚至还没来得及打扫,他就地坐着,连地上有灰也不去管。
他在这间书房里学会了低头,如今终于可以昂首挺胸了。
苍瑁、苍成、还有许多别的人,从此不值一提。
“你与苍崔氏的私情朕懒得管,但依苍崔氏说,是你向她荐了阿郁,才令得阿郁入宫成为皇后?”发落苍氏前一日,姬杼在文华殿诏见他,对他说了这番话。“你一直偷偷喜欢着阿郁?”
苍森触不及防,他本以为姬杼要对自己说伐吴之事。
他不是不心慌,这件事决不能叫苍郁知道,她一定会恨自己——若她知道一切都因自己而起,恋人、母亲、一切的恨与无奈……而叫姬杼知道他对苍郁的心思,亦只有死路一条。但他还来不及辩解,姬杼却阻了他的话头。
“说起来朕该谢谢你,若非你这么卑鄙,朕定不会遇到阿郁。朕叫你来,不想听你狡辩,亦不为追究你的责任,阿郁视你为唯一的亲人,朕不想剥夺她对亲人仅存的念想。所以朕不会在她面前揭穿你,亦希望你永远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
苍森愕然。他竟不打算发落自己?为了阿郁?
“作为对朕的报答,你只需做两件事。”姬杼全然没有给他留开口的机会:“一是忘掉你对阿郁的不轨之心,二是不准死在吴国,否则朕会将一切都告诉阿郁。苍崔氏还活着,她会替朕作证。”
尔后姬杼将被崔怜拿走的平安符还给他,就叫赵常侍送他离开,叫他直到离京那一日为止,都不用再踏入文华殿一步。
忘了她?
若是能忘,一切又岂会是如今的模样?
苍森取出怀中的平安符,锦囊仍在,只是里面那根私藏了许久的发丝已被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