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多久?”
“有小半个时辰了。原想早些去寻少爷,可少爷在大老爷书房听训……”
苍森骤然紧张起来,冲出房门。
“少爷,您去哪里?”程康追在他身后问,苍森铁青着脸并不回答,一直走到院门处,又突然停了下来。
“少爷……”程康也不知此时该不该问他究竟丢了什么了。
“是阿怜,陈嬷嬷取走的是皇后送给我的平安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只是若是她不肯还我,不好对皇后交代罢了。”苍森却主动同他说了。
苍森对苍郁的隐秘心思,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自己身边的人。
程康便松了一口气:“陈嬷嬷莫不是以为那是别的女人送给少爷的,所以才拿走了吧。”
“大概吧。”苍森苦笑:“这下必然会有一番折腾了。速叫人将我房间收拾好,另外叫人套好马车,我要去一个地方。”
“是。少爷要去哪里?”程康问道。
苍森沉默片刻,吐出一个程康从未听他提起过的地方:“桐水巷。”
并不是每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女人都能像崔怜那样在人前不露声色,尤其是初初喜欢上某个人的少女,譬如苍郁。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眼眸忽然更明亮,神采愈加飞扬,连步子也比平时更轻巧,一颦一笑都比从前更娇媚,苍森意识到,她喜欢上某个人了,而那个人并不是自己,也不可能是自己。
“阿郁可有意中人了?”他并不是没有问过她。
但苍郁不肯说:“哪有,瞎说!”
她在撒谎。苍森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竟会让对自己说谎话。
那时的苍郁完全不懂得设防,连有人悄悄跟了自己好几日也发觉不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日,苍郁在送完主顾的绣样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苍森十分肯定她是要去与那个人私会。七娘子身体不好,苍郁便连灯会也不去,留在家中照顾母亲,自然不会无故去别的地方。
将要离开京城,不知多久才能回来,苍森也说不清自己为何想再去一次桐水巷。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的样子,他曾恨之入骨,但如今竟丝毫也记不起来。
苍郁将一切隐瞒得很好,苍氏上下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除了他。他从梧州匆匆赶回来,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因与心爱之人分离而神伤的少女,然而并没有。苍郁依旧不肯提起那个人,只是眉眼间爱恋的狂热已丝毫也看不到了,仿佛从未喜欢过谁一般。
她比他想象中要坚强许多。
苍森只去过两次桐水巷,却仍清楚的记得这条路,这令他感觉十分奇妙。大约是为着阿郁吧,他记得的都是与阿郁有关的部分,连阿郁的背影也格外清晰。
那时她比如今丰润些,娇憨许多。
苍森还记得自己等在她回去的路上,马车突然拦住她的路,他假装是偶然遇上了,要送她回家。苍郁有些惊讶,还有些心虚,但并没有拒绝他的盛情。
“这附近也有主顾么?”苍森强忍着想问那个人究竟是谁的心情,笑着问她。
“嗯。”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其他的话。她并不擅长撒谎,低着头不敢看他,指尖缠绕着鬓边垂下的一缕发。那时少女们时兴在鬓边留下薄薄一缕发,松松地垂落下来,苍郁素来爱新鲜,也学会了。
“哎……”她突然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了?”苍森紧张地问。
她尴尬极了,举起右手,食指与拇指间捏着一根发丝:“不小心使了劲,拽掉了一根头发……”她说着,就要将发丝扔出窗外去。
“头发可不能乱扔,听说叫成了精的妖怪捡去,会变成那个人的样子,夺走那人的一切,叫她无处可去。”苍森制止她,还说了一个传说。
她向来容易相信别人,立即被吓到了:“真的啊?”
苍森伸出手:“给我吧,我帮你处理。无论是不是真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苍郁便一点防备也没有地就将头发给了他。
苍森多想告诉她,不要随意将自己的东西随意给了男人,任谁也不行;然而此时他若是说了,他就是傻子,因为苍郁一定会将头发要回去。
程康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苍森先前的冲动,并不是仅仅为了平安符,更是为了一同放在锦囊里的那根头发。
若是只有平安符,连解释也不用,然而其中若多了一根女人的头发,就不是小事了。陈嬷嬷走了那么久,东西一定早已不在她手里,必然是追不回的。
苍森在跟着苍郁到桐水巷的第二天,就又偷偷来了一回,他想亲自看看这是户什么样的人家。
奇怪的是,他如今只记得那人家世不错,别的什么也记不起了。
重走那时走过的路,苍森心里平静许多。那时他嫉妒那个人嫉妒得发狂,如今不了,因为命中注定苍郁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谁也无法同天子争女人。
走到路的尽头,苍森愕然。
眼前赫然是一片残垣断壁,仿佛已有十数年不曾有人居住过。
“陛下,苍崔氏的马车正停在宫外,说是要见皇后娘娘。”赵常侍急急走进文华殿,禀报崔怜入宫觐见的消息。
“她来得正好,朕正想寻他们夫妻俩好好聊聊,叫她来这里吧。”姬杼语气很不好。苍郁交给他的香露,如今已经确定有毒。苍郁说是苍瑁叫苍森送来的,以苍森与苍郁的交情,没有理由要害苍郁,自然是苍氏两夫妻做的手脚。
赵常侍正想出去,却又被姬杼叫住。
姬杼道:“叫人好好搜一搜她的身子,他们一门心思想害死阿郁,突然来找阿郁,说不得是怀了别样的心思。若她不肯,你就对她说是朕的意思。”
姬杼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真的从崔怜身上搜出一样东西来。
那是一个精致的锦囊。锦囊本没有什么稀奇的,但那赵常侍一眼认出锦囊所用的料子十分罕见,只往长信宫送过。他亦知道苍郁不喜苍氏,自不会叫人用这料子绣了锦囊送给苍氏,便打开来瞧了瞧。
这一瞧就瞧出大事来了,里头他不能仅有帝后才能拿到的平安符,还有一根头发。
不比平安符,头发可是十分暧昧的东西。兹事体大,赵常侍不敢轻忽,立即连锦囊与平安符一道送到了姬杼面前。
那平安符是姬杼与苍郁一道去求的,他自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可他并没有想到苍郁绣了个锦囊——比平日她给他的香囊用心精致得多,更令他不能容忍的是,里面竟然还有她的发丝。
“叫苍崔氏进来,朕有话问她。”姬杼森然道。
被人强按着跪在文华殿内的那一刻,崔怜不是不后悔自己的冲动。她亦一眼就明白了平安符的来处,看到头发的那一刻怒不可遏,她失了冷静,立即遣人准备马车,匆匆赶到了皇宫。
她要向苍郁问个明白,为何要将自己的发丝也放在里面!
但她并没有想到,如今要入宫见苍郁一面竟如此难。
赵常侍手中放了一个托盘,里面不仅有锦囊,亦有苍郁交给他的香露。
“姨母想从哪一个开始解释,请自便。”姬杼冷冷地说。
崔怜毕竟见过许多风浪了,早已镇定下来。
她淡淡地说道:“锦囊是皇后娘娘赐给侄儿苍森的,里头不知为何多出一根发丝,阿森惶恐,便托臣妇送还;至于那香露,乃是夫君偶然从波斯商人那里见到,见其珍贵,才买来送给娘娘。却不知为何,陛下今日动用这样大的阵仗?”
按她说的,那发丝乃是苍郁自作多情放进去的;至于那香露,也与苍氏全无关系,苍氏只是买下来,送给了苍郁。
“姨母的解释听起来丝毫问题也没有。”姬杼笑道,只是那笑意令崔怜也脊背发凉:“锦囊且不论,这套香露朕却记得阿芸也有一组相似的,阿芸极为喜爱。她走后,朕将她喜爱的物品也一同入葬了,为了对比看看是不是同样的东西,朕已派人前去皇陵将其取回了。阿芸自幼身子便好得很,却在用了香露之后开始频频生病;不巧的是,阿郁近来也是如此。姨母是不是想告诉朕,这也是巧合?”
“陛下想说,这香露有毒,而臣妇与夫君亲手毒死了自己的孩子?”崔怜冷笑道:“臣妇与夫君绝不会害自己的孩子,但若这香露当真有毒,臣妇定饶不了那些波斯商人!——敢问陛下,是否确定这些香露有毒?”她面有急切之色,仿佛当真很关心似的。
姬杼起身,自案桌后走出来,拿起一只香露瓶子在手中把玩:“不瞒姨母,朕已寻到了那波斯商人,他说了句非常有趣的话:苍冢宰听说波斯有些毒药与香露相似,便托他去寻。他得了两套,全部卖给了苍冢宰。姨母来得很巧,朕的玄甲军如今正在苍府之外,原是想邀姨母与苍冢宰同来,看来只用带苍冢宰进宫了。对了,朕还邀了朝议郎入宫,姨母与朝议郎惯来只能在京郊的私宅里偷偷相会,近来朝议郎忙于伐吴之事,许久不曾去京郊,姨母一定十分想念他。朕一向体谅人,会晚些叫苍冢宰进来,以慰姨母相思之情……”
未料他竟然知道自己与苍森之间的事情,崔怜大惊失色,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姬杼根本就不信锦囊是苍森给她的,因为他担心他们两个的事情暴露出来,会连累到苍郁,一直叫阿忆小心盯着。苍森近来根本就没有去过京郊,也没有派别的人去,又如何将锦囊交给她?
几乎所有细节都被他说出来,崔怜这才知道姬杼一直叫人盯着自己与苍瑁,他是存了心要铲除苍瑁了。
她并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知道此时做任何辩解也没有用了。苍瑁被除,她也不会有好下场,苍瑁做的许多事她都有份,姬杼一定不会放过她。
可她不甘,她死便死了,可她不想自己这样孤零零的死去,叫苍森再恋上别的什么人。不过一瞬之间,她便已想好了一个局。
她缓了缓神,勾起唇角:“陛下会说出来,必然手中已有不少证据,臣妇再辩解也无用。只是关于这锦囊,臣妇有几句话不得不说。其实这锦囊并非阿森交给臣妇,而是臣妇叫人从阿森房中搜出来的。”
这句话果然引起了姬杼的好奇心:“姨母为何要去搜朝议郎的房间?”
“有人告诉臣妇,阿森与皇后娘娘过从甚密,臣妇嫉妒心起,才叫人去搜。陛下怕是不知道,阿森曾暗中恋着皇后娘娘,只是两人乃是族兄族妹的关系,并无可能结缘。阿森心中不忿,才在阿芸过世后撺掇臣妇送娘娘入宫,说她与阿芸样貌相似,一定能获得陛下宠爱。臣妇机缘巧合知道了他的秘密,才会一直提防着他同皇后娘娘做出什么丑事来。”
崔怜面色坦然,一点也不似撒谎。男人都不会容忍绿帽子,更何况姬杼还是皇帝,有这锦囊作证,再加上她的话,苍森必定没有活路。
哪怕仅仅是有嫌疑,姬杼也绝不会容忍。
姬杼眼中果然冒出怒火,崔怜见了,心里便知成了一半,然而他却犹存疑惑:“朕如何知道姨母说的是真话?”
“陛下,娘娘出身贫苦,在族中也并不起眼,原本臣妇一辈子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原先要送入宫中做皇后的是苍萝,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只待将名册送入宫中,临时才换成了娘娘。这些陛下尽可以去问。若不是阿森向臣妇吹枕边风,荐了娘娘,只怕她如今仍旧衣不蔽体,一辈子也同陛下无缘。”
崔怜这段说的却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