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身后忽地传来汤圆的哭声,声音很小,听着有些远,但不难分辨方向。汤圆大约是遇着什么了,才会发出这样哭的声音,苍郁循着声音寻过去,然而走了许多仍未见到它。
也许刚才是自己的幻觉吧,她心想,可若是幻觉,又该去哪里寻它呢?苍郁思虑片刻,决定回去叫人来帮自己找——清漪园太大,靠自己一个人太不现实。
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熟悉的呜呜声,就在前方。
虽说平时便觉清漪园不近,但当此着急之时,更觉远得没边。姬杼心烦气躁地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对赵常侍命令道:“叫他们再快些。”
“陛下,已经不能更快了。”赵常侍有些为难。若要再快些,且不说马要被抽死了,马车必然也会颠簸得更厉害。
虽说素来想要阻止这位陛下突然的奇想不大容易,他还是得试一试——不可能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姬杼专用的辇车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在寻常速度下如坐平地;便是速度快些,也比寻常马车平稳不少。但马车终归是马车,不可能任何情况下都保持平稳,譬如眼下的速度,制造马车的人一定没有想到。
可姬杼怎么等得了?苍郁独自去了清漪园,只带了汤圆;她最近一直郁郁不乐,言行举止都很异常;还有那首词……所有的事情杂乱无章地在脑中乱转,但无时无刻不与苍郁相关。
自幼他便不断面对十分凶险的时刻,但他从来没有怕过。危险也好,困难也好,一旦到了他的面前,便只有被化解一途可选择。
可这一次,他以往的自信与冷静消失了。——他竟然开始害怕,害怕梦中那一幕出现,结局却不会同样幸运。
只不过是个梦而已,他安慰自己。
若只是个梦,为何又与现实如此相似?
他心里颠簸得比马车更厉害,因而丝毫注意不到马车的情况。
“不能更快,那就停下。”他对赵常侍说。
“可陛下不是要去清漪园?”赵常侍尚未意识到他想干什么。
“停下。”他的语气十分坚决,不容反驳:“不要让朕说第三次。”
赵常侍纵然不解,也不得不服从他的命令。
马车停了下来。姬杼跳下马车,命令叶卿即刻让出他的马,随后自己翻身上去。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很突然,连赵常侍也未能反应过来,皇帝陛下就只剩背影了。
就知道陛下想做的事情完全阻止不了,赵常侍叹了一口气。元乐早追过去了,他于是叫车夫停下,解了两匹马,与叶卿一道追了上去。
姬杼直接去了陶然亭。不详的预感与侥幸的希望交织着,直到他看见那一团熟悉的白色。吁停了马,在元乐赶到前那片刻的宁静里,他听到汤圆呜呜的哭声。
汤圆看到了他,飞似的蹿过来,咬着他的衣角直向池子里拽。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太不真实,以致事后他都记不清自己做过些什么。然而往后他的梦里却时时出现同一个场景——孔雀罗从白莲碧荷的缝隙里透出星星点点的华彩,荷叶与莲花随微风摇曳,间或露出一角妖冶朱红。
他的手颤抖着拨开那遮人视线的花与叶,苍郁沉静的睡颜藏在水下,好似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苍郁感觉左手被什么东西箍住了,难受得很,挣脱不过,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
入眼却是姬杼难以描述的脸。左手毫无悬念地正被他紧紧握着,他眼里满是欣喜,可眼睛看起来微微有些肿,不知是不是因为背着光。
之所以说难以描述,实在是因为这张脸上的表情平常不是冷淡就是平淡,便是笑着时也比别人淡许多,此时配上一双微微肿的眼,就像是从别人脸上抠了一双眼硬塞进去似的。
“疼。”她轻呼:“抓得这样紧作什么?”
他像是没有听见,只是哑着嗓子唤她:“阿郁。”
“先放开我的手再说呀。”她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娇嗔道。先还不觉得,说了这一句苍郁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简直不忍听。
“阿郁……”他却只看着她,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她方才的话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去。
他的眼神令苍郁有些害怕,他从未这样死死盯着她看过,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有种她难以描摹的情绪,似在哪里见过。
终于她想起,省亲那日他将她扔在床上时失控的眼神,可又好像很不相同。
又有谁设计他吃药了么?苍郁不由得暗想,顿时觉得自己又要危险了。
那日的惨痛她可不想再经历一次。
“你……先松开,有话好好说。”她轻声哄着姬杼,手腕轻轻转了转,转不动。
这破锣嗓子,真是自己都不忍心听下去,她究竟是干了什么,才能把嗓子折腾成这样?
可他却丝毫不受影响,只怔怔地凝视着她,令她几乎要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比如她以为自己说话了,可其实并没有。
现在整个儿都只是个幻觉吧,她有些抓狂地想。姬杼这种人,怎么可能像傻子一样,对外界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我疼,你快松开。”她生气了。
可他仍旧毫无反应。
总不能揍他吧?虽然她是很想试一试,可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毫无力气。
苍郁彻底没辙了。反常也就罢了,抓着她的手反常是几个意思?好像她快要死掉了紧紧拽住就不会死似的。
好像她死掉了……
苍郁一个激灵,进入了绝顶聪明的状态——若她猜得没错,从醒来到现在一切说不通的事情仿佛都能说得通了。
当然,前提是她没有在做梦;苍郁确定自己不会做这么奇怪的梦,若是做梦,就冲着姬杼他在元千月一事上一直不肯退让这一点,他不会幸运地安然无恙。
何况,她对他而言有这么重要吗?
她知道他宠着自己,但从不认为自己重要到能叫他失控,可眼下看来,兴许她低估了自己。
尽管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仅从哑掉的嗓子和他的反应来看,一定是不小的事故。
“我还活着……”她尝试着对他说:“我没事……”
她还想说“你不要担心”,姬杼却终于松开了手;苍郁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又被他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她有些手足无措,这样的姬杼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付才好。
“阿郁……”他喃喃地,一遍又一遍轻唤着她的名字。
他没有机会知道,他这样紧张的苍郁,此时面上是何等清冷,眼眸里露出算计的精光。
等姬杼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博山炉里的香都冷透了。
他无视苍郁的抗议,不许起身,命令她只能躺在床上,并唤来候在门外的香识,叫她把早已备好的汤药呈上来,一勺一勺地喂给苍郁喝。
不说香识,连赵常侍都不敢直视这个画面——从来只会享受别人伺候的皇帝陛下,做起这种事情来笨拙得叫人不忍看,所幸他很快变得熟练。
不过没有把药汤洒在苍郁身上已是很了不起了。
那药真的很苦,苍郁深深觉得他不是在喂药,而是在凌迟自己。这么苦的药应该一口气闷掉再赶紧塞一颗腌渍的梅子好吗!这样一口一口地简直叫人想死!
“太苦了!”她趁着他舀药汤的空隙抗议。大概是被药麻痹了脑袋,她忘了重点并不在药是苦的这件事情上。
“良药苦口。”姬杼温言劝她:“很快就喝完了,忍一忍,你要乖乖喝药才能早些好起来。”
她不是这个意思!苍郁苦得快要哭出来:“我要起来,我自己喝!”
“你现在不能起身。”姬杼拒绝了她,满怀好意地让她继续在地狱里打滚。“乖,听话。”他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又塞了她一勺药。
苍郁苦得咽不下去,鼓着两颊,眼含热泪。
趁着姬杼舀下一勺药的当口,她猛然起身,抱住他的脸,对上他的唇,将那口药渡了过去。
姬杼端着药,呆愣着把药咽下去了。
“苦吧?!”苍郁几乎是怒吼了出来:“哪有这样子喂药的!简直是来自十八层地狱的酷刑!”她从他手里夺过药碗,一口气饮了个干干净净,恨恨地将空碗塞回到他怀里:“下次让我一口气喝完就可以了!给我梅子!”
姬杼沉默着将碗放到一旁。幸好香识机灵,放了一碟梅子在搁药的托盘里,姬杼捻起一颗梅子,递到她唇边。
苍郁张开口,满怀着恶意连他的手指一同咬了进去,还故意咬得很重。他害她喝个药这么痛苦,也该叫他痛苦一下。
姬杼犹在回味着方才那口药,对她的满腔恶意毫无察觉——她已经很久没这么主动了——他没事人一样的抽出手,取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替她拭去唇角残留的药汁,指尖上的牙印十分惹眼。
这天稍晚一些时候苍郁才知道自己白日里险些溺死,可她想不起自己是怎样走到了池子边,又因何掉下去。她只是出去散散心,走着走着怎么会走近池子里去呢?
“你……不是不想活了?”姬杼不大敢相信地凝望着她。
苍郁完全不知道那首“绝命辞”被他看见了,更不知道刘太医一句“忧思过甚”被他进行了怎样的解读,自然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说,甚至对他极度无语。
“陛下,当你的皇后怎么这样辛苦呢?”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