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刘太医,一天辗转好几回,这次是真的一把老骨头都要散了。
“老夫骗娘娘的。你也别怪小赵,是老夫逼问他发生了什么,他才不得不说。老夫不糊涂,无论皇后娘娘为了什么要揪着元贵妃不放,无子一定是原因之一。”刘太医不等姬杼问就自己坦白了:“老夫不过希望娘娘消停些,省得再折腾陛下。”
两人谈话的地点是长庆宫文华殿。姬杼不敢在长信宫问,怕的就是刘太医撒谎,结果他还真撒谎了。
姬杼怀疑他,因为如果是真的,刘太医一定会先来告诉自己,而不是去医署途中顺道去一趟长信宫。
姬杼忍着没发火:“现下阿郁当真信了,若是以后她发现被骗,你叫她如何自处?”
“那皇后娘娘有没有想过,当此之时叫陛下如何自处?陛下至今无子嗣,娘娘还如此善妒,可有想过大周需要继承人么?娘娘糊涂便罢了,陛下也跟着一起糊涂了么!”刘太医难得这样严肃,没有再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太医错了,阿郁并没有。”他沉声道,并没有想到苍郁在旁人看来会如此不堪。善妒,无子,这样的名声莫说是皇后,便是寻常人家的正妻也难以承担。“阿郁曾劝朕宠幸别的宫妃,是朕未肯。”
刘太医目瞪口呆:“陛下近来是不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若是眼神能杀人,刘太医一定已尸骨无存。
“话是老夫说的,老夫自去道歉便是。”刘太医倒是敢做敢当。
“暂时不用,说了难免她又难过。”姬杼却制止他:“你为朕问一问医道中人,看看有否民间奇人善治此症。既然已叫她存了希望,且先试一试能否达成。”
随着仲夏的到来,朝廷也好,后宫也罢,都在慢慢改变着。
身处其间的姬杼清醒地感觉着其间的变化。
以老太傅气得心疾发作为转折点,反对伐吴的声音愈来愈少,群臣不得不无奈地接受君王的坚持。这场历时数月的争论终于快要结束,双方都付出了一些代价。相对于群臣,姬杼可能付出的代价更为沉重——若是伐吴失败,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战争带来的损失或后世史官的口诛笔伐,更重要的是往后在与群臣意见相左之时,难免会受到某些制约。
另一些变化则令他警惕。自从开年以来,风向不知不觉地变了,苍氏及其跟随者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产生了内部争斗,有些人投靠了别的世家,有些则沦为这场争斗的牺牲品。以他掌握的最新消息,苍氏小宗也加入了这场争斗,明里暗里让大宗吃了不少亏。这样的结果是他乐于见到的,但虽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象苍氏这般密集且突然的内斗却绝非自然而成,必是有人暗中操纵。
但这些都并不是最叫他为难的。
再难的难题,只要能找到根源所在,总能想得到办法解决;可若是连根源也找不到呢?
长信宫越来越热闹了。
苍郁隔三差五便要在宫内设宴,请上数名宫妃一道赏景聊天。长信宫与其他宫室不同,因着前一任主人苍芸喜好玩乐,风景很是怡人,便是在其中闲坐也很舒适。
最吸引宫妃们的当然不是这些,而是再忙也会在长信宫露一露脸的皇帝陛下。
除了长庆宫与长信宫,皇帝陛下已很久不去别的宫室了,长秋宫也不例外。除了一些例常节日,宫妃们几乎没有别的机会见到他。
所幸皇后娘娘突然慷慨起来,大开长信宫宫门,邀请众人入内。
不仅如此,从前只顾恣意与皇帝陛下调情的皇后娘娘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似的,极尽所能地试图令皇帝陛下的目光能更多停留在其他宫妃身上。
这极大地影响了后宫的风向。尽管后宫仍有许多事掌握在元贵妃手里,但在大多数人看来,皇后娘娘迟早有一天会彻底替代她。
她忽然开始努力当一个合格的皇后。
因着突然勤奋起来,便占去了许多其他的时间,从前几乎不曾断过的各式茶点已有一段时日未曾见到。
姬杼夜里忙得累了,习惯地拿起茶盏饮上一口,口中满是陌生的味道。他默然地看着身边枕书而眠的女人——她依旧在这里,却好像不在。
他将她唤醒,看见她揉着惺忪睡眼的模样并未改变,心里才稍安了些。
“陛下要歇了么?”她从榻上爬起来,看了一眼几案。奏折早已批阅完毕,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的书,朱笔圈了好些地方,看着并不像要收工歇息的样子。
她疑惑地望向姬杼。
——“陛下又闹臣妾。”换作从前她大概会这样抱怨,有时还会拿脚踢他泄气。她撒娇的模样令人怜爱,即使再没规没距,他连开玩笑也不忍说句重些的话。
可当她决定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后开始,连这些俏皮的小习惯也一并改掉了,如今的她只会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阿郁最近乖得朕快要不认识了。”他笑道,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
她只微微翘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并不答话。
如今她时常这样笑,每当他同她说话,而她大约并不想回答时,便用这样的笑容拒绝他,令他想要再开口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底满是她这般疏离又无可指摘的笑容,姬杼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服侍朕歇息吧。”
当姬杼在她体内释放,低下头想看看她是否也同样快乐时,却只看到她沉静的睡颜。
她的呼吸平稳而缓和,不再似他一样急促。
姬杼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卖力地想要讨好她,她却全不知晓。
“阿郁。”他轻唤。
她睡得沉,听不到他的声音,一点动静也没有。
自从打算做一个合格的皇后,她的疲惫便越来越难掩饰。然而即使再疲惫,她也会笑着任他索求,哪怕累得中途便睡得不省人事;从前她并不这样,若是累着了,一定会娇嗔着拒绝他,无论他多么想。
这样的苍郁却令姬杼感到陌生。
他所熟识的苍郁是自私的,会耍一些小小的心机,并且不屑于去掩饰;她懒于打理后宫,宁可手中无权,也不愿沾惹丝毫麻烦,更不用说要与这么多人交际,打破生活的宁静。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也没有意愿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后。
但现在不是了,她不再懒散亦摒弃了那些自私的心思,认认真真地履行着皇后的职责。
长信宫整日都热热闹闹的,这些宫妃刚走,另一些又来了,除了夜里,再难有两人独处的机会;便是夜里,她也不再任他停留。
“陛下今夜按例应当去别的宫室了。”月至中天,他仍没有离开的打算,她于是出声提醒。
“阿郁不愿朕留下来?”他凑近她,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
她没有笑着躲开,只用依旧平静的声音说:“陛下应当去别的宫室了。”
从前她曾劝他宠幸左美人,可那并非出于皇后的本分,只是因她想快些拥有一个孩子;如今不同了,她只劝他雨露均沾。
“朕不想去。”姬杼忍着心中不悦。
她便不说话了,低下头去不看他。
又是这样。
若他不肯离去,她不会过多言语或是紧闭殿门,而是一整晚都不出声,亦不看他。
姬杼从来都不知道沉默能这样令人想发狂。没有了言语和表情,甚至不知道她心中作如何想,是不高兴还是不在乎。
“看着朕。”他终于难以忍受这样的无视。
她便乖顺地抬起头,用那双不再笑的眸子望着他,眼中平静得不见丝毫涟漪。
他想发现些什么,却只令心情更加差了。
不再纠结于曾经的心结,不再顶嘴,不再偶尔算计他,不再天真地和他说起新鲜事,不再有任何忤逆,她做到的比承诺的更多,他却发现自己并不希望她变成这个样子。
在她作出这样努力之后,对她说“还是做回以前的你吧”?
姬杼说不出口。
生平第一次,他对皇帝这个身份产生了一丝厌恶。
苍郁的生辰快要到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宫里过生辰,但她并没有太大兴趣,甚至没有自己打理,而是全部交给了元千月,任她去安排。
在周朝,皇帝的生辰是要作为节庆日大肆庆贺的,皇后的生辰虽不然,却也比寻常人郑重许多。若是本人有心,也可操办得十分盛大,苍芸便是其中翘楚。至今仍有许多宫妃记得她的生辰是哪一日,每一回生辰都有过哪些别出心裁的心思——印象太深刻,想忘记也忘不了。
再往前细数其他的皇后们,虽然小心翼翼地不去逾矩,但也都极尽折腾之能事。
不说皇后,皇帝的宠妃也没有这样随意打发生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