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姬杼忽而问他:“你今日去了长信宫,可见到皇后了?”
虽然不想拿这样的事情来增加他的烦恼,但既然他问起了,便不能不说。赵常侍不情不愿地回答道:“长信宫的香识姑娘说皇后娘娘近日无甚食欲,瘦了许多。”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听便上了心:“怎会如此,叫太医去看过了么?怎地不早些来说?”
赵常侍只好将香识的解释又说了一遍。
“她胡闹!”姬杼猛拍桌子而起。
赵常侍没有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即使被反对伐吴的言官指着鼻子骂,他也从未这样生气。
兴许是今日言官言辞特别激烈,攒下的怒火吧,他暗暗想。
“摆驾长信宫。”不等赵常侍出言劝解,他又做了一个令赵常侍十分反对的决定。
为着姬杼在人前的面子,他不得不直言:“陛下,皇后娘娘连‘割袍断情’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以娘娘的性子,陛下难免会吃个闭门羹,小的以为还是另做打算的好。”
“她若不肯开,便拆了那道门罢,难道叫朕看着她继续折腾自己?”姬杼的反应与赵常侍预期过的一模一样。
一个皇帝一个皇后,都这么不省心,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儿自觉了?堕入感情的人都是这样不可理喻么?
赵常侍头疼无比:“小的以为还有别的办法。”
“但需要稍许等一等是么?已等了这么多天,朕不想等了;并且朕也不想用别的借口。”
赵常侍伺候了姬杼这么多年,不仅仅他对姬杼有些了解,姬杼也并不是全然不知他的套路。
“是……”赵常侍对他的反应几乎无言以对:“陛下,有时须得有耐心一些。”他很是委婉地提醒。
“派人去叫刘太医,现在、立刻、马上。”姬杼冷下脸,再不愿听他多话:“准备御辇,朕要去长信宫。”
至此,赵常侍试图阻止皇帝冲动的计划完败;他不会突发奇想地指望皇后娘娘突然懂事,因此他在安排诸项事宜时,暗地里遣了人去和香识通气,希望她能想想办法,一起努力别让事情闹大。
要是陛下当真拆了长信宫的门,那可就不只是皇后娘娘的声名受损了,这可都第二回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后娘娘还真是红颜祸水,赵常侍无奈地想。
赵常侍发誓以后再也不想掺和皇帝与皇后之间的事了。
马车在宫里跑得像加急军报是闹哪样?颠得他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下车就差点吐一地,幸好忍住,没在人前丢脸。
好在陛下看来脸色很好。
好在为时尚早,未到紧闭宫门的时间,长信宫的宫门大开着。但赵常侍一颗心仍然提了起来——宫门是开着,殿门就难说,对于香识能否顺利说服皇后娘娘这一点,他丝毫把握也没有。
姬杼甚至等不得赵常侍去通传,便径自下了车,一路风风火火地闯进去,吓坏了许多措手不及的长信宫宫人。
以及才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迎驾的香识。
她才得了赵常侍传来的消息,正要去劝皇后,还没到扬安殿呢,就有宫人慌慌忙忙的来说外面有辆长得象陛下御辇的马车急吼吼地向这边来了。
意识到说服皇后的难度,香识当机立断做了决定,一边叫人去同皇后说陛下驾临长信宫之事,一边引了宫人前去宫门迎驾。
赵常侍一看她闪烁不定的眼神就知事情不妙。
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祈求老天垂怜,尽量别闹出更大的乱子了。
受姬杼影响,赵常侍也从来不信看不见的东西,可这一回他宁可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存在的——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什么比别让大臣们揪到陛下的小辫子更重要,陛下已经够辛苦了。
“阿郁在哪?”姬杼一见她便问,但脚下的步伐一刻也没有停下。
“在扬安殿。”香识很是紧张,她步子小,要小跑着才能跟上皇帝陛下的速度。她偷偷看了看赵常侍,发现对方比自己并没有好多少,反而轻松了起来。
兴许是已知结果好不了了,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了。
扬安殿在长信宫后半部分的小花园里,这里风景甚好,假山荷塘小桥长廊俱不少,是当年苍芸为着自己享受特意改建的,长庆宫里也见不着这些。
坏处便是除非走到扬安殿前,否则根本看不清门是开着还是紧闭着。
小花园其实并不大,但赵常侍与香识都感到凌迟一样的痛苦,因而觉得它特别长。
门开着!
当他们终于走到扬安殿门前,香识几乎雀跃地要喊出来;赵常侍就淡定得多,他看着皇帝陛下已消失在殿内的身影,淡淡地问了句:“你确定娘娘现下仍在殿中么?”
香识这才想到自己离开扬安殿有一段时间了,若是娘娘听到陛下亲临的消息,离开去了别的地方怎么办?
“还是太年轻了。”赵常侍不由得感叹:“听天由命吧……”
他还没说完,香识便叫了出来:“娘娘在里面!娘娘肯见陛下!常侍你快看!”她指向正被皇帝陛下关上的殿门。
赵常侍顾不得指责她的言行有多不稳重,因为这个戏码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他担心的事情竟一件也没有发生。
“常侍,太好了!”香识还在激动:“对了常侍,我们是不是该回避一下?要回避到哪里会比较好?”
她完全没有留意到赵常侍的黯然。
赵常侍已在郁卒自己也许老了,因为只有老了才会去思虑许多未必会发生的事。
事先想好的许多话,当真正看到她时,姬杼发现自己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确实瘦了许多——瘦得令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他的母亲。姬杼的母亲曾经失宠,短短几日便瘦得几乎脱了形,记忆太深刻,令他至今也没有忘记。
苍郁坐在正殿当中的凤座上,静静地凝望着他。
“不久前刘太医经过长信宫,顺道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说找到了兴许可以医治臣妾不育之症的方子。”这样的好消息,她的话音却十分平淡。“他还说陛下最近十分忙碌,为着平吴之事几乎被朝臣们逼到了绝境,叫臣妾留意一下陛下的身体,不要叫陛下太过劳累。”
“所以我们还是和好吧。”她浅浅一笑:“不要再为了那些无谓的事情不开心了。”
她起身向姬杼走来,主动抱住了他。
“臣妾不知伐吴之事会叫陛下这样辛苦,甚至连累老太傅,若是早知会这样,臣妾一定不会叫阿兄提起。”她埋首于他胸前,闷闷地说道。
这是他想要的,却又并不是他想要的。姬杼不知为何有这样矛盾的心情。
她笑了,也肯不再继续与他冷战下去,这样很好。
可是她的笑容却和过去不太一样了,究竟是怎样的不同,他却说不上来。
姬杼抬臂拥著她。
“瘦了许多。”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重新拥她入怀,他便透彻明白了每天夜里入睡时的烦躁是为了什么。
“嗯,太生气了,吃不下。”她很老实地回答。
“……还气朕站在元贵妃那边?”他沉默了片刻才问。这个问题在此时极其敏感,但他无法不去探寻答案。
这个时候他还不太能明白这样执着的原因。从前他们也吵过嘴,但每次只要她肯对他面露笑容,他便以为矛盾结束了;但这次他深深地明白有些事情并没有结束。尽管如此,他仍不能够太理解这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惶恐与在乎。
这个时候的他还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惶恐这种情绪。
“不气了。”她轻声说:“臣妾从前太不懂事,固执于自己的小小恩怨,看不到大局,才会执着不放。陛下为政事已经很累了,臣妾不应当再令陛下费心。以后臣妾再也不会为了这种事与陛下闹了。”
他应该高兴,他想。
她说出了他等了许久的话,也肯主动与他和好,可他为什么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释然?
心里为何开始隐隐不安?
“阿郁当真这么想?没有再骗朕?”他问,并不知道自己想要求证些什么。
“没有骗陛下。”她柔柔地说:“臣妾以后当真不会再为元贵妃生事了。”
他问的不是这个!姬杼很想这么说,然而最终并没有,因为当他问自己这个问题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答案。
若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要的是什么,又如何能令她理解、让她回答?
“对不起,阿郁,朕以后不会再为任何人对你生气。”他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话,只是觉得应当这么说:“不要再提‘割袍断情’,好么?这一辈子,永不要再提起。无论什么样的问题,都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所以不要再说那样决绝的话。”
“好。”她只答了一个字。相比于他逐字逐句的斟酌,她连想一想也没有。
从前他会觉得这样干脆的回答是因为没有犹豫,这一回却不再肯定。
“陛下不为臣妾开心吗?臣妾也许可以生养自己孩子呢。”她语声轻快,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