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了,方有些惊惧,皆低下头,不敢多言,将耿恭送至店门口,扶上马,又凑了一些盘缠,道:“耿将军,你是大汉的英雄,此去茂陵,路虽不远,然你有伤在身,一路保重!”说完,都跪了下来,眼中含着泪水。
耿恭十分感动:“我耿恭何德何能,蒙你等如此厚爱,此恩此德,铭记在心,不敢有忘!”他在马上弯身答谢,然后大喝一声:“驾!”双腿一夹,马嘶鸣一声,冲入茫茫夜色……
东方吐白,鸟雀啼鸣。踽踽独行,过了一夜,耿恭已是精疲力尽,头隐隐作痛,腿伤迸裂,流出许多血水,他撕下一块布,紧紧扎住。近乡情怯,不敢问来人。旧居是耿恭不敢企及的梦。少年时,他曾随母亲在此住了好些时日,母亲睹物思人,以泪洗面。耿恭知道,因为思念,母亲悲痛欲绝。可一去数年,母亲也去世了。旧居成了远方,始终孤独。
耿恭忽然想起玉如,胸口一痛:“玉如在哪里呢?”沙场凶险,那日他遣人将玉如送回洛阳后,杳无音讯,自己忙于战事,无暇想起,此刻突然涌上心头,不禁痛苦万分:“玉容向来柔弱,离我之后,她、她、她怎么样了……”
耿恭心如刀割,边想边行,不知不觉,已至一条街,忽前面喧哗不已,他摇摇头,正欲拉转马头,忽然“砰”地一声,人群中跌出一个人来,正好掉在耿恭马前,后面又有几个彪形大汉抡着拳头追了上来。耿恭一瞧,见躺在地上这人一头白发,蓬乱卷作一团,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顿时勃然大怒:“住手!光头化日,欺负一个老头,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那几条大汉吓了一跳,待见耿恭只身一人,精神萎靡,衣服上又有许多血迹,笑道:“村野匹夫,不知几斤几两,敢来管老子的闲事!哼,也不问问,在茂陵,可是我掌柜的说了算!”
耿恭哼了一声:“只要是大汉子民,就得遵从王法!”
那些人见耿恭口口声声王法,不由动怒:“我见你身上有血,定是杀了人,我先捉了你送官府再说!”说完,手一挥,一彪人扑了上去!
若在平时,耿恭自不会将这些放在眼里,可现在身上有伤,连行路都颇为困难,如何能敌?顿被拉了下来,摔在地上,腿伤剧痛!耿恭咬紧牙,那伙人哈哈大笑:“看你身形长大,却如此无用!脓包一个,还敢管闲事!咦,还不服气呀,好啊,你腰中不是有剑吗?来来来,拨出来啊,和老子斗呀!”
耿恭闷声不语,缓缓起身。那人继续笑道:“你拨呀,你拨呀,不敢拨是不是?你的剑,莫非是泥巴塑的?这么胆小如鼠,还带什么剑呀!”
这时,耿恭已站起身,背靠着墙壁,长剑一拨,挽了个剑花,厉声喝道:“不怕死的,就上来!”原来,耿恭腿受伤,如果被包围,当然无法抵敌。如今倚墙而立,当然胜券在握!
耿恭半生戎马,此刻大声一喝,当然威风凛凛,气势不凡,那些人不禁一惊,可他们见耿恭有气无力,剑歪歪斜斜,遂不再犹豫,袖子一挽,提拳而上。
这些乌合之众,哪里敌得过耿恭?剑光一闪,衣衫被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他们吓了一跳,可旁边围了许多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只好硬着头发,又冲了上去!
“不知死活的东西!”耿恭低吼道,长剑疾刺,那些人手腕上,早着了一剑,血喷了出来,心中大惧,啊呀一声,捂着手掉头跑开。
耿恭冷笑一声,将剑插入鞘中,低头一瞧,那老头竟跌跌撞撞地往前奔去。耿恭摇头,翻身上马,追上老者,从怀中掏出十两银子递了上去。老头以手掩面,却是不接。耿恭十分奇怪,细细一瞧,却见这老头虽然蓬头垢面,但身形长大,举手投足间,气宇轩昂。
耿恭一惊:“他是谁?”似乎十分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这时,只听老头长叹一声,低声唤道:“耿将军别来无恙!”
耿恭大吃一惊:“你是?”
“没错,是我,我便是窦固!”
耿恭愣住了!
还乡楼,茂陵之西,亭高三丈,气势恢宏。登高望远,江水横流,红日映天,郁郁葱葱,尽收眼底,大有一览众山小之势。相传,当年汉高祖刘邦回沛县,经扶风,过茂陵,见江水滚滚,托出一轮红日,不禁想起自己一生潦倒,临近五十,起兵沛县,南征北战,历经六年,而有天下,其中苦楚,难以言喻,此刻纷至沓来,当然唏嘘,遂择了一高地,登临送目,感叹许久。临行之际,嘱咐茂陵县令,当在此筑一高楼,赐名为还乡楼。后来高祖三番还乡,皆登此楼,纵酒当歌,一时传为美名。
窦固、耿恭相对而坐,江水无声,两人无言。
良久,耿恭叹道:“窦将军,你不是在洛阳吗?为何却来扶风?”
窦固抓过一壶酒,斟满,一饮而尽,低声怒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马防又怎么会放过我!”
耿恭一愣,望着窦固。只听窦固叹道:“权力弄人,人为权役,到头来,终是落花流水一场!自夺职后,我甚是不平!皇帝为我所立,北匈奴为我所败,立下汗马功劳,功可比韩信、霍光!没想到,到头来,反成罪人!君恩奈何娱记刻薄!”
耿恭摇头,喝下一口酒,道“窦将军,须知皇上并未杀你!”
窦固冷笑一声:“我之如今,与死又有何区别?我欲召集故人,日夜商讨,希翼东山再起!”说到这里,窦固又摇摇头,神色黯然:“奈何树倒猕猴散,我侄儿窦宪、窦笃,秘密联络朝中文武,只盼他们向皇上进言一二。唉,未想到,无人肯应,反遭百般羞辱。后来,总算有四五人感念旧恩,与我谋议。”窦固顿了顿,突然咬牙,恨恨道:“一日我召集众人,正在商量,朗中令窦武,竟私下向马防告密。我之不死,马防本不甘心,得了此信,当然派人来抓。”
窦固低下头,眼中含着浑浊的泪水,似乎不忍回顾,悲痛道:“我贬居洛阳时,尚有家口一百,自此全被马防拿住,窦宪、窦笃护着我,杀出重围。马防一路追杀,窦宪、窦笃在乱军中下落不明,生死未卦,我侥幸逃出,可是身上也受了不少伤。”他捋起袖子,一条手臂,竟全部於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