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窦固并不下令,他在等一个人。他知道,这个人,终究是要来的。果然,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扬起一股尘土。过不了多时,数人驱马前来,到了法场,都一跃下马,飞奔到窦固面前,弯腰道:“见过窦将军!”这些人便是耿恭、范羌、吴猛三人。
俗话说好汉就怕病来磨,耿恭在床上养病,一时冷一时热,汤米不进,堂堂九尺之躯,如山一样倒下。忽听到范羌说李敢去找窦固理论,惊出一身汗来,急忙披衣起坐,摇摇晃晃,勉强上马,带着范羌、吴猛,奋力策马往中军赶去。
耿恭早看到了跪在那里的李敢,见刽子手迟迟未动手,心里有了几分明白。行过礼,耿恭道:“窦将军,李敢是一个莽夫,多有冒犯,还请将军怜他勇猛,又有战功,且留他一命,报效国家。”窦固故意沉吟不语。刘张道:“耿恭,李敢私闯中军,违抗将令,按律当斩,就是你,也有管教失严之罪,怎么可以贷他一死?”
这时,耿秉也匆匆赶来。暂且回军的诏令让耿秉颇为难受,但他久历官场,知道此事不可挽回,遂一人在帐中暗吞闷气,可听到窦固欲斩李敢,慌忙起来。耿秉将窦固拉至一旁,道:“耿恭功高不赏,士卒多有怨言,如今再斩李敢,恐兵士难服、军心难稳啊。再说,当今西域未平,国家正思良将,李敢勇猛过人,正是堪用器材,于国于家,大有益处,要死,何不让他死在战场上呢?”
这番话入情入理,正中窦固下怀,他微微点头,道:“将军放心,我自有分寸。”说完,来到耿恭处,道:“本待斩了李敢,以正军法,然而,耿将军求情,本帅暂且饶他一死,但须将功补过、戴罪立功!”耿恭奋然道:“窦将军有何指示,但请明言,无不遵从。”
“皇上封你为戊己校尉,屯兵金满,正是要你徐图西域。如今,西域的乌孙、龟兹、焉耆等国皆未平复,你立下军令状,三年之内,平定西域诸国,便可贷得李敢一死!”
平定西域正是耿恭与班超的天山之约,他当然毫无异议,正待应声,吴猛轻声道:“耿大哥,我看此事并不简单哩,平复西域是都护府的事,我们立军令状,是不是有揽权的嫌疑?以后如何与都护陈睦将军相处?再说,校尉只能统兵二千,这等微弱兵力,自保尚且不足,怎么能平定西域?”耿恭叹息一声,道:“我早知这事不简单,但事到如今,不立不行,不然,怎么解救敢弟?”于是不顾吴猛劝阻,慨然应道:“我愿立下军令状,三年不平西域,耿恭愿以死谢天下!”
“好,真是壮士!不愧是耿家后代!来人,笔墨伺候!”迅即有人呈来笔墨,耿恭提笔刷刷几言,立下军令状,解开李敢身上的绳索,辞别耿秉,回了军营,不在话下。
次日,窦固回军,留陈睦、耿恭、关宠三人率部屯于西域。窦固想起死去的儿子,想起欲作皇后的女儿,日夜兼程,倍道而行,只盼早日回到京都,免得节外生枝。
过得几日,军队已过玉门关,惭惭望见京都洛阳,窦固恨不得一日穿越。刘张突然道:“将军,行军到这里,不必焦急了,当下要爱惜马力,缓缓行军。”窦固不从。刘张又道:“皇上志存千里,早就想仿照武帝故事,征服匈奴,皇上同意暂且回军,实在情非得已,不过担心我等拥有精兵,聚众为乱,如果这时回京,一切尽在皇上指掌之间,皇上必定夺我们兵权。那时,对付一只无牙的老虎,就容易多了。这几天,我细问朝使,皇上病情益重。我夜观天文,见紫薇星离位,摇摇欲坠,细细一算,当在这几日泰山崩。现今,我们距京不过几百里,一日即到。等皇上百年后,再行入都,那时,无人能制我们。我们环伺京城,拥立太子,功不可没,没有任何忧虑,还请将军三思。”窦固大喜,道:“刘将军这话入情入理,是我没有细思,几乎误了大事。刘将军传我令下去,近日行军辛苦,可就地扎营,休息几日,再行定止。”
却说汉明帝久等窦固回军京师,左等右等,却不见回。他的病却已惭入膏肓,慢慢人事不知,整日梦见楚王刘英、广陵王刘荆等死在大狱的人立在床边,挥斥不去。这晚,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合抱之木都被狂风卷起,落在宫殿门口。明帝神智忽醒忽迷,自知不豫,急速召来太子刘炟、东海王刘政、大司马第五伦、大司农王敏、司隶校尉鲍昱、黄门侍郎马防。
太子刘炟跪在龙床边,握住明帝枯瘦的手,泪流满脸。明帝打起精神,嘶声道:“朕在位十八年,诚惶诚恐,如履薄冰,谨守建武制度,不敢懈怠,不稍逾越,自觉对得起列祖列宗,然有件四事问心有愧,一是大兴楚狱,广陵王刘荆、楚王英等人,虽有不尊,但并未谋反,朕却兴狱,辗转牵连,受连累的达数万人,朕心里明白,有冤的,恐怕超过半数;二是东海王强数番在先帝面前让位给朕,朕才君临天下,本想报答东海王强,哪知东海王强一病未起,早早逝去,朕想报答,苦恨无门,虽然增加东海王强诸子的封地,但也仅仅报答了一二。”
说到这里,明帝睁眼望了望东海王刘政,刘政忙跪在地上,流泪道:“皇上,您待臣侄,有如亲子,这等恩情,父亲在天之灵,已是感激不尽,请皇上不要牵挂,善待龙体。”
明帝喘息良久,喝了点水,接着道:“三是朕即位以来,裁抑外戚,太过极端,黄门侍郎马防、马光等人,都是将门之后,都有将才,尤其马防,朕不任用他们,看起来虽然显得苛刻,但内心实在是爱护他们;四是朕有心仿照武帝故事,平定西域、匈奴,彪炳千秋,哪知道被窦固所欺,大好形势之下,居然退军,实属可恨。”
说到这里,明帝又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良久才平息,道:“朕贬耿恭,想让太子推恩于他,这样,耿恭知恩图报,必能誓死效力。欲平西域,非耿恭、班超不可!炟儿、炟儿,你、你一定要实现朕的遗志,听到没?”明帝突然用尽全力,微微起身,伸出干瘦如柴的手,紧紧攥住刘炟的手。太子刘炟垂首不应,讨伐西域、匈奴,在他看来,不过是穷兵黩武,得不偿失。明帝见太子不说话,愈加愤恨,道:“子不类、类、类我!”
明帝拼尽全力,说到最后一个“我”字,再也支撑不住,双脚一伸,重重落在床上,溘然长逝。这一天,是东汉永平十八年秋月。刘政见了,慌忙跑出宫外。雄伟的宫殿外,风更大了,雨更猛了,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雨中的大汉王朝,能巍然屹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