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垂拱殿内。
烛火将赵晏的影子映在明黄色的帐幔上,修长的身影显得凄寥又孤寂。
德喜捧着盏参汤趋步上前,“陛下,快子时了。”他瞧着天子眼下的黑影,“龙体要紧啊。”
赵晏揉了揉眉心,倦意缓缓袭上心头。
他已连着几日宿在龙案前,连龙床都未沾过。
德喜将参汤放下,“陛下,方才咏荷姑姑过来传话,说太后让您今夜往后宫去呢。”
赵晏疲惫的眸子闪了闪,母后过去从不许自己与哪个女子太过亲密,如今他勤于政事,后宫如同摆设,善宁宫反倒催得急了。
德喜瞧见帝王脸色尚算和气,便朝着躲在暗处的德安挥了挥手。
德安迈着小碎步上前,手里捧着个描金托盘,跪在地上将托盘举过头顶,“请陛下翻牌子。”
小太监心里直打鼓,这绿头牌他呈了几日,就被退了几日,陛下老是这么熬着,龙体受不住不说,后宫的那些娘娘小主们哪里肯干?
珍珠坠子、金叶子还有金元宝一个劲地往他怀里塞,可陛下见了绿头牌就心烦,他能有什么办法……
赵晏抬起眸子,托盘上还是整整齐齐地摆着八个女子名讳。
最前头的宸妃十分刺目。
她倒尽心竭力,一口气为他选了六个女人。
连牌子都做得这么精致。
前世直到他寿终正寝,后宫中也才仅仅只有五人而已。
心头也不知怎么的,就是闷闷的十分郁结。
他目光在“宸妃”的牌子上停留许久,指尖几乎就要触上去,却又生生转了个弯,突然翻开了“明贵人”。
德喜眼珠子直转,等了片刻见帝王又垂下头去批奏折,才挥挥手让德安退了下去。
“陛下今夜摆驾临华殿——”
他抬了抬嗓子,尽量让等在殿外的咏荷能听得到。
德安捧着托盘往后退,心里直犯嘀咕。
临华殿的明贵人?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的主,他才不希望这位主子得宠。
他默默退去阴影处,将托盘轻轻放下,然后抿抿衣襟,走出了殿门。
他得先去临华殿通报一声。
穿过九曲廊时,寒风顺着衣领直往胸口钻,冻得他缩了缩脖子。
还离着老远,就瞧见临华殿内灯火通明,殿门也大敞着,走近时便看到两个小宫女正提着琉璃灯在阶前张望,见到他的身影脆生生喊道,“来了来了!”
两个小宫女将德安好生迎进殿中,小太监环顾一圈,却不见明贵人的身影,听到屏风后似有声响,便清了清嗓子道,
“陛下今夜摆驾临华殿,请贵人好生准备着。”
话音才落,屏风后就忽然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乱响。
柳如萱听到宫女进门的动静,便知是传寝的来了,她急忙对镜点妆,德安的声音却将她惊了一跳,手一抖胭脂就画去了腮边。
“糊涂东西!”她打碎了菱花镜,破碎的镜片掉在地上又弹起来划花了小宫女的手,“快打水来!本贵人怎么能这样见陛下?”
小宫女忍着疼不敢吭声,又不是她画的,怎能怪她?可却半个字也不敢多说,只能委屈巴巴地出殿打水。
柳如萱愤恨的瞪了一眼又匆匆转出屏风,发间才插上去的步摇流苏都缠在了一起,“陛下到哪了?怎么才来报?本贵人的衣裳还没换……”
话未说完,外头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柳如萱脸色骤变,猛地将德安往旁边一推,“滚开!别挡着陛下!”
可进来的人哪里是什么陛下?分明是方才出去打水的小宫女。
德安踉跄着被推去殿外廊边,险些撞翻一盏落地宫灯,他盯着窗纸上柳如萱手忙脚乱的身影,想起仁明殿里那位永远从容又心善的娘娘。
上次去回话,宸妃娘娘还请他坐下喝了杯热茶,还有特别好吃的桂花酥。
反瞧这位,还没侍过寝呢,就猖狂成这样!
夜风卷着冰刃打在脸上,德安恨恨搓了把快要冻僵的耳朵,什么东西,一副暴发户的嘴脸!
殿里又传出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就是柳如萱拔高的嗓音,“蠢货!这是父亲特意带进来的甜白釉!”
德安扭头就走,此刻他忽然盼着陛下能在垂拱殿多看会折子,让这位明贵人枯等一夜才好!
丑时三刻,赵晏终于疲倦地搁下朱笔,德喜捧着暖手炉候了许久,见天子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轻声提醒,“陛下,临华殿那边……”
“临华殿?”赵晏蹙眉,待看到案头翻倒的绿头牌时才恍然,对,方才他翻了明贵人的牌子。
挥手熄灭两盏烛火,帝王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备辇吧。”
初冬的夜异常寒冷,赵晏偎在辇上只觉指尖冰凉,待路过仁明殿的转角时,他下意识抬手,鎏金步辇便缓缓停了下来。
整座仁明殿都浸在漆黑的夜色里,唯独廊下悬着一盏能照亮方寸之地的绢纱宫灯,此刻正被寒风吹得摇晃,昏黄地在残雪上投下微弱的细影。
德喜顺着天子的目光看过去,敛着眼珠转了两圈,轻声道,“老奴听闻,宸妃娘娘每日寅时就起,亲手去小厨房熬煮参茶。”
他状似无意地补充,“说是…怕陛下晨起时胃寒。”
赵晏握着扶手的指节缓缓收紧,原来每日早朝前的参茶,是她亲手熬的。
自那日在垂拱殿,他又已多日未见她了。
冬日寒冷,不知端午时,她为他挡箭留下的旧伤有没有隐隐作痛?
他轻轻抚了抚光滑的虎口,今生因着她的缘故,自己少受了许多苦楚。
“走。”玄色广袖重重落下。
她说得对,对于后宫女子来说,专宠是祸,他既有心立她为后,便不能叫她背负妖妃的声名。
再忍忍,再忍几日,便去看她。
临华殿前,柳如萱已不知多少次去整理肩头的披帛,她盛装打扮,已在此处等了一个时辰有余。
但没关系,只要陛下来时,能第一眼瞧见她便好。
八个宫女提着琉璃灯在阶前站成两排,将临华殿的汉白玉地砖映得亮如白昼。
待终于隔着呼出的雾气,看到从阴影中走来的圣辇,柳如萱的眸子倏地一亮。
坐在辇上的男人眉眼冷峻,鼻骨如削,即便正闭着眼假寐,依旧挡不住他万中无一的俊美。
她只觉心脏砰砰直跳,笑颜如花般上前两步,“嫔妾恭迎陛下……”
声调绵延婉转,透着说不出的情愫。
可圣辇却从她面前掠过,径直往殿内转了去,辇上的男人连半个声音都没有发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