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星稀,乌鹊南飞。
夜幕如墨泼洒。
生生将阳泽城与城外连绵的官军营寨尽数吞没。
唯有几处疏落的篝火,如同濒死野兽的残眸,在旷野上明灭不定,映照着沉沉死寂。
寒露浸湿了城头的青苔,夜风带着水汽与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悄然潜入城中每一处角落。
府衙深处,一间偏僻而戒备森严的院落内,灯火黯淡。
赵无常一身黑衣,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毒蝎般似的闪烁着冷酷的光。
院中跪着十余名精挑细选的无生教众,皆是心狠手辣、对教派忠心耿耿或说畏惧至极之辈。
这一批都是同陈景和一同功下阳泽城的教众,端得是可信的。
他们气息沉凝,身上带着常年刀口舔血的煞气。
此刻却如待宰羔羊般,垂首屏息,等待着面前执事的命令。
“此行,关乎我教存亡,亦关乎尔等前程。”
赵无常的声音低沉阴郁,手中砂纸正摩擦着具枯骨。
“朝廷大军势众,硬拼非智取。香主有令,行非常之事,以绝后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审视祭品般的冷漠。
“尔等之命,是潜入运河上游,将此物投入官军水源;再将这些‘信物’,送入敌营,尤其是伤兵聚集与伙房之地。事成之后,你等家小,自有重赏,功法神药,绝不吝啬。若有差池……”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带来的寒意,让跪着的教众们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两名心腹抬上两个沉重的木箱和一个蠕动的麻袋。
一个木箱打开,里面是数个密封的黑陶罐,罐口用蜡封死,隐隐有异味渗出,那是精心炮制的尸毒,歹毒无比。
另一个箱子里,则是一包包用油纸裹好的药丸,散发着刺鼻的药草味——这是解毒及防护之药,虽不能完全免疫,却能延缓毒发,增加生还之机。
而那麻袋里,传出悉悉索索的抓挠声,显然是活物。
“此乃‘疫鼠’,携带着特制的病瘴。”
赵无常指着麻袋,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一件寻常物事。
“确保它们能活到地方,散播开来。”
“香主有令,为保万全,凡参与此次行动者,无论成败,归来后,皆需接受‘净化’。”
赵无常的声音陡然转厉,“此乃无上荣光,亦是断绝后患之法。尔等,可明白?”
“明白!愿为圣教效死!”
十余人齐声低吼,声音中混杂着狂热与恐惧。
他们知道所谓的“净化”意味着什么——成为赵无常麾下那些失去神智、只知听令的“毒人”。
但这已是最好的结局,失败的下场,只会更加凄惨。
妻儿老小怕是不保…
每人分发了药丸,吞服下去,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直冲喉咙。
随后,他们领取消过毒的特制水囊、尸毒陶罐以及那装着疫鼠的麻袋,分成两队,在赵无常冰冷的注视下,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院落。
融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
运河的水,在夜色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墨黑色,冰冷刺骨。
月光被云层遮蔽,只有微弱的星光,勉强勾勒出河岸两侧影影绰绰的轮廓。
第一队无生教众如同水鬼,仅露出头脸,借着芦苇荡的掩护,逆流而上。
他们动作轻缓,拨开水面的涟漪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
冰冷的河水不断侵蚀着他们的体温,即便是换血境的武者,也感到阵阵寒意深入骨髓。
行至一处远离官军巡逻范围、水流较缓的上游河段,领头之人打了个手势,众人停下。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河水流淌的汩汩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他们小心翼翼地攀上河岸,动作敏捷如狸猫。
确认周遭安全后,他们打开了那沉重的黑陶罐。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混杂着腐烂、腥臊与某种阴邪的气息,令人闻之欲呕。
罐中是粘稠的、近乎黑色的液体,在微弱星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这正是用无数枉死者的尸身、怨气,辅以剧毒之物,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才炼制成的“尸毒”,一旦进入水源,顺流而下,后果不堪设想。
可惜阳泽城中不用条喝水吃用。
没有丝毫犹豫,教众们屏住呼吸,将一罐罐尸毒缓缓倾倒入运河之中。
那墨色的毒液触水即散,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河水,仿佛从未出现过,却已种下了毁灭的种子。
十余罐尸毒,皆是用血丹勇士生生炮制的,里面还掺着古柯,到时官军喝了这水…药瘾发作,多半定是以为自己中了剧毒…
河水依旧流淌,载着这无形的死亡,向下游那数十万生灵汇聚之地奔腾而去。
完成任务,他们迅速清理痕迹,再次滑入水中,顺流而下,准备与另一队汇合,撤回阳泽城。
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完成任务后的麻木。
——
与此同时,另一队教众则更加凶险。他们需要潜入守备森严的官军大营内部。
夜色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他们避开了明哨暗哨,利用事先探查的简略地图,似壁虎般贴着阴影移动。
官军连日攻城,士气低落,加之粮草不足,夜间的防备确实比之前松懈了不少,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他们选择的目标极为刁钻:伤兵营的被褥堆放处、伙头军营帐后的泔水桶边、伙头军盛饭的大桶里,以及几处隐蔽的茅厕附近。
这些地方污秽滋生,人员流动相对复杂,且不易引起注意。
在一个堆满破布、血污绷带的角落,一名教众悄悄解开了麻袋口。
几只毛色灰暗、眼神却异常灵活的老鼠立刻窜了出来,它们身上散发着不易察觉的病气。
这些老鼠仿佛有灵性一般,迅速钻入垃圾堆深处,消失不见。
它们将在这里繁衍,将致命的病菌通过粪便、啃咬,悄无声息地传播开来。
另一人则将一些看似寻常、实则浸泡过特殊病菌培养液的干粮碎屑,巧妙地混入了伙头军营帐中明天要烧的饭食中。
只要有老鼠或者不慎接触的人,都可能成为新的传染源。
整个过程快如鬼魅,悄无声息。
他们如同黑暗中的瘟神使者,在营地各处播撒下灾厄的种子。
做完这一切,他们不敢有片刻停留,立刻循着原路,更加谨慎地撤离。
每一步都踩在生死的边缘,冷汗早已浸透了他们的背心。
***
东方天际,已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鱼肚白。黎明将至。
两队人马在预定地点汇合,人数未减,但个个面色苍白,疲惫不堪。
冰冷的河水、高度的紧张、以及对自身和任务的恐惧,几乎耗尽了他们的精力。
尤其是那些直接接触尸毒和疫鼠的人,尽管服用了药丸,仍感到体内隐隐有寒气流窜,四肢百骸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虚弱与不适。
他们不敢耽搁,趁着最后一点夜色的掩护,加快速度,沿着隐蔽的路径返回阳泽城。
当看到那巍峨而狰狞的城墙轮廓时,不少人心中竟生出一丝荒谬的“回家”之感。
城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将他们吞入。
等待他们的,是赵无常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成了?”他只问了这两个字。
“回禀赵执事,幸不辱命。尸毒已入水源,疫鼠已散入营中。”
领队之人躬身答道,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颤抖。
“很好。”赵无常点了点头,眼中没有任何赞许,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满意。
“妻儿老小明日夜里子时去城西,同香主的人一起走。”
“一个时辰,写好给家里的信…”
众人如蒙大赦,就地接过一旁侍从托盘里的信纸毛笔…
一个时辰,却是准时。
“随我来。”
他转身,领着这十余名“功臣”,走向那座他们出发前就心知肚明的院落。
院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外界即将破晓的天光。
院内,早已准备好了数个冒着诡异气泡、散发着浓烈药味的木桶。
几名赵无常的心腹,身着厚实的防护服,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手中拿着各种奇特的工具。
“入桶。”赵无常的命令简洁而冰冷。
归来的教众们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但无人反抗。
他们默默脱去湿透的衣物,强忍着恐惧与恶心,跨入了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药桶之中。
粘稠、冰冷、带着强烈腐蚀性的药液瞬间包裹了他们的身体。
剧烈的痛苦如同潮水般涌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他们的血肉、骨髓乃至灵魂。
他们想要惨叫,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赵无常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甚至亲自上前,向几个反应剧烈的桶中又加入了一些粉末。
药液翻腾得更加剧烈,桶中人的挣扎也渐渐微弱下去。
他们的皮肤开始变得青黑,血管暴突,双眼翻白,神智在剧痛与药力的双重侵蚀下迅速模糊、消散。
原有的生机被一种阴寒、死寂的力量所取代。
他们的身体在被改造,他们的神智在被抹杀。
当晨曦的第一缕光芒透过高墙,照进这阴森的院落时,药桶中的动静已经完全平息。
十余具崭新的“毒人”诞生了。
他们将成为赵无常手中最顺从、最歹毒的武器,也是这次绝户计的最后一道保险——确保执行者不会泄露任何秘密,也不会被自身携带的瘟疫反噬。
赵无常看着这些“杰作”,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残忍的笑意。
他挥了挥手,自有心腹上前处理后续。
他则转身离开,准备向吴仁安复命。
这场针对数十万官军的阴谋,已经悄然发动。
接下来,只需等待。
等待那无声的瘟疫,如同跗骨之蛆,在敌营中蔓延、爆发,将那座看似坚固的军营,化作人间炼狱。
阳泽城头,吴仁安负手而立,他那暗红色的肌肤在晨曦微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额上双角峥嵘,更添几分魔性。
他遥望着远处平静的官军大营,深邃的眼眸中,猩红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仿佛已经嗅到了风中传来的,那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与腐败的气息。
“痢瘴一起,便是神仙,也难插手。”
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与自信,“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一场无声的杀戮,即将在朝阳下悄然绽放。而这,仅仅是这位人间真魔主,为对手准备的“开胃小菜”。
真正的血肉盛宴,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