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熔金,终究沉入了西山。
夜幕如墨,缓缓洇染了天际。
然阳泽城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硝烟气息,却似凝固了一般。
顽固地盘桓在冰冷的砖石之间,钻入每一个尚存者的鼻腔,提醒着方才那场血肉磨盘的残酷。
鸣金之声早已散去,喧嚣的战场重归死寂,唯余下风声呜咽,卷过垛口,如泣如诉。
城墙之上,火把噼啪作响,投下摇曳的光影,映照着一地狼藉。
断裂的兵刃,破碎的甲胄,扭曲的尸骸,还有那凝固成暗褐色的血泊,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幸存的无生教众,脸上混合着疲惫、麻木与劫后余生的庆幸,正默默地清理着战场。
有人拖拽着同伴或敌人的尸体,将其堆积到指定之处,发出沉闷的拖曳声;有人收集着尚可使用的箭矢与兵器;受伤的则互相搀扶着,走向临时设立的伤兵点,空气中弥漫着草药与血腥混合的古怪气味,还有伤者压抑不住的低低呻吟。
城墙的石缝里,仿佛还渗透着温热的血液,脚下黏稠滑腻,每一步都似踩在尸骨之上。
偶有晚风吹过,带来远方官军大营隐约的灯火与人声,更添几分肃杀与压抑。
就在这片死寂与忙碌交织的背景下,一道身影缓缓踱步于城头。
他并未穿着那件象征身份的血染教袍,而是敞露着令人心悸的躯体。
暗沉的血红色肌肤在火光下流淌着异样的光泽,仿佛涂抹了一层凝固的血浆。
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非人的邪异,尤其是额前那两根峥嵘的墨色骨角,向上弯曲,如同恶鬼的冠冕,在夜色中散发着幽冷的光芒。
深邃的双眸扫视着周遭的一切,瞳孔深处那一点猩红,在暗夜里时隐时现,摄人心魄。
正是吴仁安。
他身后,铁牛、赵无常、王青山等心腹紧紧跟随,神色各异。
铁牛依旧是那副憨厚中带着凶悍的模样,只是眼中多了几分疲惫;赵无常面色阴沉,目光扫过那些残缺的尸体,不见丝毫波澜;而王青山,这位昔日的书生,如今的亲卫执事,看向吴仁安背影的目光中,除了敬畏,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尤其是在接触到那非人形态时,总会下意识地避开视线。
吴仁安步履从容,仿佛闲庭信步,实则目光锐利如鹰隼,仔细检视着城墙的每一处损毁,评估着己方的伤亡。
他停在一处垛口前,那里溅满了脑浆与碎骨,一具无头官军尸体旁,躺着两名胸膛塌陷、死状凄惨的血骨卫。
他微微颔首,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伤亡如何?”他头也不回,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金石摩擦,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赵无常上前一步,躬身禀报道:“回禀香主,初步清点,此役我教普通教众折损约四百余人,血丹勇士伤亡近三十人,血骨卫……亦折损了两位弟兄。”
他的语气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寻常的数字。
四百余众……三十名悍不畏死的血丹勇士……两名堪称精锐的血骨卫……
这数字,对于刚刚经历了一场守城胜利的无生教而言,不可谓不沉重。
吴仁安微微眯起了眼,眸中猩红闪烁。
白日里官军的攻势之猛烈,超出了他的预期。
虽然他亲自出手,斩杀李浩然,震慑敌胆,暂时击退了攻势,但他心中清楚,这不过是开始。
官军兵力雄厚,器械精良,今日一战,虽损失惨重,但主力尚存。
似这般惨烈的消耗战,阳泽城又能支撑几日?城中粮草虽经搜刮尚足,但兵员补充却是个大问题。
新入教者虽众,然未经多少操练,骤然投入这等血肉磨盘,与送死无异。
而那些依赖“血泪丹”催谷出来的勇士,终究是饮鸩止渴,后患无穷。
长此以往,纵使他神通盖世,也难免有力竭之时。
阳泽城,怕是守不住。
“哼。”吴仁安发出一声冷哼,鼻腔中喷出的气息,似乎都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官军势大,非止一日之功可破。今日虽暂退,明日必将卷土重来,其势更凶。”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铁牛、赵无常、王青山三人,那非人的面容在火光下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以城垣拒敌,终非长久之计。我等,须行非常之法,方能破此困局。”
夜风更紧,吹得火把猎猎作响,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斑驳的城墙上,宛如一尊择人而噬的魔影。
……
阳泽府衙,议事厅内。
灯火昏黄,映照着沉重的木质桌椅,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檀香,却压不住从外面渗透进来的血腥气。
吴仁安高坐主位,暗红色的身躯隐在阴影之中,唯有那双闪烁着猩红光芒的眸子,以及额前那对墨色骨角,分外醒目。
铁牛、赵无常、王青山分列下方,气氛凝重。
“今日一战,尔等皆见。”吴仁安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官军虽败,然其根基未动。若日日如此攻城,纵使我等能守,城中兵卒又能耗得几时?待兵疲将乏,城破亦在旦夕之间。”
铁牛瓮声瓮气地说道:“香主所言极是!那些官兵人多,跟蝗虫似的,杀了一批又来一批!俺看不如趁夜再摸出去,杀他个人仰马翻!”
吴仁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夜袭可为,却非根本。官军营寨连绵,戒备森严,纵能得手,亦不过杀伤些许皮毛,于大局无补。且徒耗我教精锐。”
赵无常眼神微动,接口道:“香主之意,莫非是……”
吴仁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配上他此刻的容貌,显得无比邪异。
“兵者,诡道也。既然正面相抗,损耗过甚,何不令其自乱阵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最终落在赵无常脸上,一字一句道:“吾有一策,或可解此危局。官军人众,饮水粮秣消耗巨大。若其水源污浊,营中疫病横行……哼,纵有十万大军,亦不过是待宰羔羊。”
此言一出,议事厅内陡然一静。
铁牛瞪大了眼睛,似乎没太明白其中关窍。
赵无常则是目光一闪,脸上露出一丝了然,隐隐带着些许兴奋。
唯有王青山,脸色微微一变,原本低垂的眼帘抬起,看向吴仁安,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声道:“香主……此法……此法恐有伤天和。瘟疫一起,非止官军,若波及左近乡里,恐……恐遗祸无穷,引致天谴……”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他虽已投身无生教,见惯了血腥杀戮,但读书人骨子里那点“仁恕”之道,以及对冥冥中报应的敬畏,尚未完全泯灭。
用瘟疫这等绝户计,实在触及了他最后的底线。
“天和?天谴?”吴仁安闻言,发出一阵低沉而沙哑的笑声。
“王青山,汝读圣贤书,难道忘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何来天和?若真有天谴,吾早已身化飞灰!”
他猛地前倾身体,双眸中的猩红光芒暴涨,死死盯住王青山,一股恐怖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议事厅,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妇人之仁!!”吴仁安厉声喝道,声音如同寒冰刮过。
“此时此刻,你我皆在悬崖边缘!要么,踩着他们的尸骨活下去,要么,就等着被他们碾成齑粉!他们的命,与我等的命,孰轻孰重?!”
“汝记着!在这世道,唯力量方是根本!唯生存方是真理!其余种种,皆是虚妄!若心存半分软弱,便是自取灭亡!懂了么?!”
王青山被这股气势与话语冲击得脸色煞白,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能深深低下头,颤声道:“属下……属下知错……”
“哼!”吴仁安冷哼一声,收回了目光。
“香主英明!”铁牛此时也反应过来,大声道,“管他娘的天谴不天谴!只要能杀了那些狗官兵,保住阳泽城,什么法子都使得!”
赵无常亦躬身道:“此法甚妙!釜底抽薪,攻敌之所必救。属下愿领此任,必不负香主所托!”
吴仁安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赵无常:“此事,便交由汝去办。挑选精干可靠之人,切记隐秘行事。
城南运河,水流暗通城内浣花河,官军取水,多半源于此河下游。
汝等需携带特制药石毒物,潜入河中,寻其水源上游投之。
另备疫病之物,设法散入其营中。此事,须在三日内见效。”
赵无常也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兴奋:“香主英明。属下手中确有几种烈性毒药,无色无味,投入河中,足以令饮水之人脏腑糜烂而亡。
另有几味引动疫病的秘方,可污秽水源,令瘟疫滋生。只是……”
他略一迟疑,“此事需得极为隐秘,且执行之人,须得水性精熟,心志坚定,不怕牺牲。”
“人选,由汝亲自挑选。”吴仁安挥手打断,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吾只要结果。三日之内,吾要看到官军大营疫病横行,人心惶惶!所需之物,可去库房支取。记住,此事关乎我教生死存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属下明白!”赵无常躬身领命,眼中再无犹豫,只剩下执行命令的决绝。
“此事,列为最高机密。”吴仁安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声音愈发冰寒,“若有半点风声泄露,杀无赦!牵连者,灭满门!”
“谨遵香主谕令!”众人齐声应道,心头凛然。
遂躬身退下。
王青山也默默地行了一礼,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地跟着退了出去。议事厅内,只剩下吴仁安一人,静静地坐在昏暗的光线下。
他缓缓抬起覆盖着暗红角质的手,看着尖锐的指甲,感受着体内奔腾汹涌的血煞真气,以及那潜藏在意识深处、蠢蠢欲动的“恶鬼”低语。
天和?天谴?
他嗤笑一声。
待吾踏破开窍,乃至更高境界,这天地,亦要在我脚下颤抖!区区凡俗蝼蚁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