稠密,深刻……
换作他人,怕是早已会带着身边人一起轰轰烈烈地崩毁,拖拽着跌落高天。
毁己毁人。
柳如絮靠近,隔着些许位置。
不管内里情绪强烈混乱到哪种地步,他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表面依旧维持着一贯的谦和姿态。
“……江秋雨?”
他的声音突兀地被疲倦焚毁,紧绷的弦似乎就快要断了。
“算我求你,睁开眼,让我好好看看你。”
那心跳似乎撕裂了自己。
静默良久。
座榻上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睫,映入柳如絮近在咫尺的脸。
俊眉修颜,杏眼澄澈温和,亲切惑人。
这人心里嘈杂喧嚣,江秋雨眼中的这张人面倒是不改风平浪静。
霄狸传承能够轻易靠眼摄魂,灵核损毁也不妨碍。
但江秋雨什么都没做,只是淡淡看向对面那人。
柳如絮就已经被摄取了魂魄。
清冷,高傲,天上雪,人间月。
晚夜在屋外流淌,花树隔外。
远离人烟的首徒别居被开辟成一片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活人不近,虫鸣雀转。
“师尊……”
柳如絮颤抖着,脱力一般埋首靠在江秋雨肩上。
他一直不解:“若您为了试探国师而去,后来又为何要嫁与妖君?”
他的声线终于不复平缓,雨幕铜铃般的清音也低沉暗哑下来。
“真的,是因为生出了情爱吗?”
兰蕙神女与妖君并立大殿,相伴不离。
这些是江秋雨还尚存着的,也是为数不多的——对爹娘的印象。
阿娘对阿父到底有几分真情?
不知道,回答不了,也不想回答。
江秋雨心想完,发觉这人又似乎不敢再看自己的眼睛。
少年静默不语,任他靠,任他说。
反正懒得管,也不想理。
以保护为由,自己已经被柳如絮关了太久,几乎与世隔绝。
被折断羽翼,蒙蔽视听,被牢牢监视,无法脱离。
他成了一件物品,一件活生生的藏品。
仅给一人观赏,仅听一人倾述。
柳如絮置身无边黑夜,便也要把江秋雨困在身边,在清醒中互相折磨。
没有双双精神失常就已经是最大的好事。
水镜中的一行五人静如石雕。
观赛正起劲的弟子们多数不明就里,仍痴痴等着,静静看着。
内外时间流速不同。
柳越陷入深思,他联想起了“南柯一梦”。
——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在自己看来或许只是眨眼,对秋雨来说……
逃过天咒,没逃过护山瘴气。
这个瘴气,又给自家师弟营造了一个什么场景,又带着他经历了什么事情?
柳越心烦意乱。
同坐一朵花桌的一师一徒,各自陷入自己的心绪深海,居然一前一后都愁眉不展起来。
另一小队。
楚弦凝的抗拒抵触太明显。
饶是丹枢阁五师姐再是被直冲天灵盖的狂喜蒙蔽心神,也不禁些微怔住。
在大师姐臂弯中的女郎身躯颤动地如同悲风吹卷离梢的残叶。
她的面色苍白如纸,眼睛空洞无神,唇嚅嗫着,似乎一直在低吟着什么。
犹一盆冷水浇头而落,天真小女孩模样的五师姐蹙起眉,心想着:
有这么吓人吗?
红雨横身一拦,隔开她的视线。李盈烟的柔声低语自后传来。
林漠也没闲着,灵武画天缩到手掌大小,除杂念安神魂的符文一笔到底。
符箓悬空,一股净心之气扩散周身。
红雨严防死守,五师姐被激起逆反心理,誓要探头再看那胆小兔子一眼。
大战一触即发,两人参悟攻防之法,几乎使出浑身解数。
“你防妖魔呢?”丹枢阁五师姐不耐烦道。
不知道是触发了哪个关键词,红雨一听居然更来劲儿了,防守更是密不透风。
衣裙在风中舞出一朵花。
“妖怎么你了?”
红雨再次精准侧身一挡,义正言辞道:
“就防你怎么了!谁让你非妖偏作妖!”
观赛台的鹤云: “……”无法评价。
这边两人不对付,被吐槽“药罐子”“胆小兔子”的楚弦凝冷汗淋漓,眼中刹那恢复神采。
她整个人似乎刚刚才从淹过头顶的水中得救脱出一般。
声音弱弱地,但终于不再六神无主:“……李师姐?”
“清醒了?刚刚……”
楚弦凝微微摇头,被冷汗透湿的鬓边碎发蜿蜒着贴脸:
“想起了一些不好的过往,抱歉,是我拖累了各位道友。”
说完,便尝试着要起身。
林漠隔着衣袖去扶她,李盈烟随后起身,掏出锦帕。
大师姐简单询问:“我来?”
视线在锦帕上停留一瞬,又是微微摇头。
楚弦凝接过,分别道一声谢。
“小妮子,倩兮楼的是吧,行啊,你叫什么名字?”五师姐被防出了火气,气势汹汹,愤愤问她。
红雨不屑地冷哼一声: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记好了——你姑奶奶名唤‘红雨’!”
五师姐上下打量她:“你?姑奶奶?”
这一言不合又要开吵的架势在大师姐的三言两语下被迫中断,可两人还是谁也不服谁。
红雨朝她吐舌做鬼脸,丹枢阁五师姐就毫不留情地回红雨一记漂亮白眼。
林漠不合时宜地想起林泽枫,这家伙很难被林漠气到。
若仿照眼前两位任何一位的一番操作去面对长公子,得到的多是波澜不惊。
被气到极致,长公子也只是会拂袖而走。
然后在阳光正好的某一天,以一个不可推脱且光明正大的理由顺理成章地报复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林二公子就是看不惯他这血缘兄弟天天一副大权在握睥睨一切还事事波澜不惊的样子。
就是喜欢去逗他气他。
搅乱静水,给他增添点活人气息。
想气长公子需要一点技术。
虽然难,但林漠越挫越勇。
同个赛次的长公子不知道林漠所想。
十一岁的长公子伏在窗前的桌案上,一旁摆放着鎏金浮雕的花卉铜炉,侍女早早就点了檀香。
轻薄的白烟自雕花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逸出,袅袅升起,与光交织,如一幅流动的水墨画卷。
烟消散在风中,好像就能一并带走尘世的烦恼,让他心静些许。
窗边有一树白梅,花白如雪。
此时窗扉半开,斜倚窗外的梅树被柔光轻柔拂过,为白梅瓣镀上一层淡淡金边。
微风吹拂,落瓣潜入窗框,堆了几片在窗台。
授“礼”的夫子刚刚离去,他的课程总算短暂结束。
在传授策论的夫子没有到来之前,他仍可以好好休憩。
夫子离开前的反复告诫还回荡在耳畔。
【您是长子,外出代表着家族脸面。】
【您生于林氏主家,必定受人瞩目。】
【面人时需时刻注意。言行、神情、举止……都需把握得当。】
【不宜有差,您可以再稍微改进,求得十全十美。】
……
氏族需要优秀的子嗣。
作为仙门望族的东州林氏更是需要一位值得人人称道,足够作为世家表率的嫡脉长子。
出了自己的寝居,他就不再只是林泽枫。
家门之外,人们只会选择性地看见他最亮眼的那个身份。
也只是会因这个身份投来视线与关注。
“月下涧长公子”。
一举一动,皆关系着东州林氏的颜面。
隔窗赏梅是雅事。
林泽枫被光照得惬意,他微微闭上眼睛,聆听起偶尔自窗外飘来的鸟鸣。
“林泽枫!我跟你商量个事!”
犹如一道霹雳惊雷,静谧被彻底毁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长公子平静的微笑差点崩塌,缓缓睁开的黑羽下埋入些许阴翳。
六岁的二公子不需要如同长公子一样繁忙,他现在年纪尚小,也没有多到几乎日日排满的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