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等等!你停一下,我再好好理解理解。”
陆止挥手打断他,果然又反复咀嚼理解了一遍。
“……你是想让我在羽剑宗里给你当内应,协助你办事?”
有点可笑。
“祈,别人不了解没关系,你还不了解自己吗?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削铁如泥的寒魄短匕沦落到了陆止手中,自然也不会再是什么饮血利器。
而是直接化身成为削果刀。
刃口锋利,果肉断面平整,想削成小块也容易。
刀柄设计贴合人手,抓握都舒适,用起来十分趁手。
且它森寒不朽,冷雾恒存。
削出来的果块微微结出冰碴,就像特意放入冰窟冻过。
酷暑时节清凉果肉入口,简直妙哉!
不愧是三百年前两大世家争相抢夺的神兵利器,陆止也爱不释手。
“陆止,我们因什么分体而存?”
天音飘渺,吐字婉转如乐。
微微上扬的眼微晕着天然胭脂红。
祈浅笑盈盈,将九子盘推至陆止面前的桌案,方便他分类堆放果肉。
绿釉为底,正面白底绘着锦鲤戏莲图案的多色粉彩九子盘。
中盘呈菱圆形,外配八个扇形盘,绕中盘围了一圈。
中心盘放好刚削好的梨肉块儿,陆止又随手在果盘里拿出一个红艳苹果,掂在手中随意抛了抛。
“你确定要拿这来说事?”
陆止不太赞同,但也不怎么在意。
“剥离阻挠判断的私心,让他来承受这上千年红尘人间的记忆。”
“我已经数不清我们逝去了多少友人,又旁观了多少爱恨情仇,见过了多少生离死别……”
从少年相识到白发相逢的友人其实不计其数。
但若偏要论记忆犹新的一位——那时,与陆止尚处一体的祈恰在这位友人暮年与之重逢。
明明上一秒还一起在屋顶喝酒吹风,可下一秒身边就只留下一个含笑冰凉的躯体。
屋顶洒落的月辉不及老友的白发亮眼。
这样的事情,经历了太多次。
生命望不见的尽头就好像个永无止境的凶恶诅咒。
凡人求之不得,他们却怎么也甩不掉。
暖春一旦过去就终会迎来凛冽寒冬,可冬后又是一轮万物新生,草长莺飞。
无尽的岁月里,被奇人异事生出的温暖照耀过,也在一场场送别中埋葬过,崩毁过……
最后又不出意外,全数归为了麻木。
陆止听得最多的话,大概就是各色沙哑之音,无一例外幽幽奇着问他。
【老友,你怎么不见老啊?】
说来可笑,相识一场的人浩瀚如星,数之不尽。
可除了花宴楼里的歌伎乐伶,居然就再没有人能够知道“祈”这个名字。
——包括他们共体时辅佐过的历代妖君。
上修界无果境里种出来的苹果皮薄儿而大,白刃刺入淌下不少汁水。
陆止凝眉,一边继续熟练把它削成小块儿,一边低低警告已经被分尸的苹果果肉:
“你最好清甜脆口!”
祈:“……”
就算不是人,活太久也是会被逼疯的。陆止从出现开始,也差不多疯了上千年了。
“真不答应?”
陆止烦躁地看了一眼九子盘。
他在其中一个空置的扇形盘中堆放好苹果块儿,又伸手拿过来一个黄灿灿的橙子。
“没得商量!”
祈无可奈何,摇头笑了。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祈。”
陆止忙着削水果,抽空瞪了祈一眼。
“我们存放的执念与记忆的确不同,但思维可一直没差。”
祈的眼中倒映出陆止忙碌的双手。
他也喃喃道:
“你我本为一体,同出一魂……”
连带着果皮划成六瓣儿,陆止掰下其中一瓣,用短匕的尖端插着递到祈的唇畔。
先是一声“喏”,提醒他张嘴吃。
然后才不紧不慢道:
“永不背弃自己,这是我们共同的契约,我会永远遵守。”
“但是,祈,我今天可要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你最好不要太过火。”
“我的利刃不会真正面向你,但刀柄会。”
咬下果肉,唇珠擦过刀尖,凉意穿骨。
撕下果肉,放好果皮,祈安静观察起陆止削桃儿。
“这些话真像是个威胁。还有,你对这个新名字适应得很快,这或许是个好事?”
陆止又给他塞了一瓣桃儿,好在这次削了果皮,不至于让桃皮上的小绒毛也被吃进去。
终于安静了。
还是在同一个地方。
从三个月前的对话里挑出一句,祈面对空气再次问出:
“陆止,我们因什么分体而存?”
无人之地得不到回应。
祈悠然自答道:
“因为同体时就已经出现了‘你我’,这才是关键。”
他一下一下敲着桌,慢慢道:
“我们的族亲……又何尝不是如此?”
即使你不答应也无妨。
在无尽寿命生出的自我割裂保护之下,总有那么两三个同族混入了各大门派。
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另一个自己,另一半灵魂。
一直默默蛰伏着。
随时能夺得身体控制权,继而骗过自己。
“很有趣不是吗?”
他对着对面的一团空气,久违地舒心一笑。
兜帽盖头的高大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内,作出族礼。
男子恭敬道:
“族长,我们听您差遣,把消息放给了幻月宫……此后之事果然如您所料。”
“需要现在去救吗?”
祈寻出寒魄短匕,也挑拿了一个桃,开始削了起来。
“不需要,让死亡的预警多多陪伴他,后面的谈判才能对我们更有利。”
“至于现在——我记得她今日有比试,那就先去将她‘唤醒’。”
“她会记得代我们送上一份无伤大雅的‘小惊喜’。”
想到这里,他又惋惜似的地轻叹一声:
“就是可惜,不能亲眼看见……”
兜帽人俯首称“是”,告退继续办事去。
手中粉桃削了半天皮,纹路歪歪扭扭就算了,削下来的果皮还连带着厚厚一层肥厚多汁的果肉。
反观陆止上次削的桃儿,刀刃贴着果肉,削下来的皮薄到近乎透明。
……削得好便罢了,他还削的快。
皮削了一半,果肉也没了四分之一。
祈叹着气放下短匕,将手中脆桃转去没皮那处咬下一口。
等到陆止比试结束后收到消息,又不知道会如何大闹一场。
祈有些可惜地想着:
他生气了,就不给我削果子了。
一弯银月挂玄天。
丝绸制成的绢窗纸透光性极好,月辉透了满室。
座榻上铺满柔软锦缎,斜倚其上的少年墨发雪肤。
银色锁链扣上他的脚踝,限制行动范围。
一旁的精致菜肴放到冰凉,他视而不见,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勾了勾银锁。
银链摩擦地面的响声脆耳,颇为好听。
门扉被推开,云缎罩的灯盏依序燃起雪光,满辉的室内霎时亮如白昼。
来者看去一眼,回头掩门,流苏耳坠微微晃动。
“你灵核损毁,无法辟谷,可不能不吃饭。”
他默默走近,也在坐具上落座。
“江秋雨,我知道你没睡。”
少年安静阖眼,不理。
拾起塌上银链,带着天然惑人亲和力,柳如絮轻声道:
“你刚刚才碰过它,不是吗?”
“我不想闹得太难看……你把眼睛睁开,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
这人面上维持着云淡风轻,江秋雨耳中听见的心跳却极乱。
他不是想要看自己,他是想要看看故人旧影。
江秋雨,作为子嗣,他一直是兰蕙神女最好的存世遗物。
单就这一双眼睛,就已足够用来睹物思人。
“当真不理我?”柳如絮又近了些。
更乱了,一团混乱的情绪里,气恼与委屈越演越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