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蓝寺一连几日都是些风风雨雨,路堪言由来已久地给段离写了封信——
段离。
见信佳。
恰逢寒阴,霜雪未至,近日因得一梦而烦闷至今,时常坐立难安。
我梦见一个人。
梦里,我的众生,从始至终只此一人。
此众生,乃我心之唯一。
阿离,我梦醒后,世人皆成了隐者,他们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虔诚又谨慎地修行。
可众生爱我,爱得好无厘头。
为何呢,阿离,为何我心绪不宁……
我割舍不来,故以信往之。
—
安州。
“咔哒”一声,段离闲来无事收拾收拾旧物,偶然翻到一个木头盒子,它在一堆杂物中平平无奇。
段离打开它,最先入眼的是一封和离书,段离看都没看反手直接将它扔旁边的碳盆里烧了。
紧接着就是那些他们以为早已丢失的骨玉和耳坠,还有一块腐朽的平安锁。
这平安锁长得很像路堪言的剑穗。
段离还看到了很多书信,字迹是路堪言的。
就在这时,段离正看得起劲,院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段离收到了路堪言的来信。
看完之后大脑一片空白,根本分不清自己的心脏好像停了一下,还是紧了一下。
路堪言曾经跟段离说过很多次,他从未在梦里梦见过顾谅。
这倒是头一遭。
遇事反常必有妖。
段离他们早就过了急切想要让路堪言想起来的年纪,甚至越往深处想就越不想让他记起来。
路堪言身上的昆仑墟之力是顾谅在这世上仅存的东西,只要昆仑墟之力没有消失,千年万年之后,神殿那群人未必不能找到办法。
可要是这闷葫芦哪天真想起来了,就说明这世上关于顾谅最后的一丝丝天道气息也彻底消散于世。
他们如今都不敢求平安了,只求人活着就好。
一场山雪过后安州就迎来了第六年的春。
路堪言回来得突然,段离见他身边没人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窗明几净,环境清幽,熏香袅袅,香茗缭绕,相对而坐时,只有段离在重温过去欢聚闹腾的情形。
那时候岐不要和顾谅都还在。
段离给他斟一杯茶,漫不经心地问道,“契春没跟你一起?”
“没。”
“有谁知道你回来了?”
“都不知道。”
“路堪言,你想吓死他们?”
路堪言愣了愣,抿了一口茶,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迟迟挥之不去,目光一瞥,蓦地瞧见桌角的烧盆里有些被烧成灰烬的纸张,又抬头看着段离许久,才道,“我想知道梦中人的名字。”
“……”
“阿离,我究竟忘了什么?”
“你的命。”
你忘了你的命。
那日浮世昭昭,世事算无遗漏,花落成牢。
桃风疾疾,惊扰春安。
凭心而论,没有人能永久地陪着另外一个人。
光阴一作声便是顾谅走后的第九年。
路堪言在懿州寻了个差事,这里离他们近。
他在某个小宗门里当起了客卿长老。
路堪言虽是昆仑尊主,但人却常年不在昆仑山。
崔来英回到凌山派被掌门重用,两年时间便成了五大宗门内部共同的执法长老。
而留在新州成家的高玉响和玉三三早在他们成亲的次年,他们二人各自的妻子就接连诞下一儿一女,说是要定亲的。
这年岐雪下得正欢,各域的拜师大会也如期进行着。
“路师叔,掌门叫你去一趟拜师大会。”
“不去。”
“可是有很多人都想拜你为师啊……”弟子唯唯诺诺的。
他们不敢招惹这位平日里说话都冷冰冰的师叔,听说这位师叔还是上一代宗门里一位客卿长老的亲传弟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记得自己的师尊了。
至于传言真假也无人知晓,这些事在宗门里是禁止弟子们攀谈的。
“我不收徒。”路堪言皱了皱眉。
“路师叔~去看看嘛~弟子们都这般求你了~”
浮夸又熟悉的声音吸引了路堪言回头,他一脸嫌恶,瞧见那个挨千刀的崔来英带着崔巡两口子从台阶下来面不改色地走到他面前的时候。
路堪言默默退了一步。
崔来英不以为意,继续掐着嗓子,“路师叔,给我一个面子去一趟呗。”
“……”
“言哥,好久不见啊。”崔巡要冲过去抱他,却被弄十九吹着口哨故意抓住崔巡的领子不让他过去。
俩人的嬉闹落在路堪言眼里不禁有些愣神,随后转头问崔来英,“你们怎么会来?”
崔来英撇撇嘴,“听说这次的拜师大会有个天才,想来捡个漏,这不是不太好意思明抢,想着让你带我们一块去,好替我背锅嘛。”
“……”
拜师大会上的那个少年向众人所展示的,灵术身法都很厉害,一身红衣,意气风发。
像似故人,却非故人。
“崔长老觉得,此子如何?”有人问崔来英。
崔来英瞥了眼对此熟视无睹的路堪言,回过头来笑了一声,“甚好,只是……”
“只是什么?”
崔巡闭上眼,忆起往昔,理所应当地接下了自家哥哥没说完的话。
“只是比不上某人当年以一对百的那股疯劲。”
路堪言愣了愣,忽然垂下眸子。
崔来英最后还真把那名少年给挖走了,也没有现场拜师,有人就不太乐意。
崔来英说此行是要将这些天才少年带回去在五大宗门的内部让他们自行择师,不服的话还有另外一种方式……
打赢他。
这天下还有谁不知崔来英的名号,此话一出,鸦雀无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拜师大会结束后路堪言好不容易送走崔来英他们,回宗门的途中路过酒馆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别来无恙。”
那人掀开草帽,是赵归微。
七大宗门早就没了,师尊被孙韵楼带回花满楼养伤,他们心中有愧不敢跟着回去,只好拜别师尊和师叔在这愚痴的世间流浪。
路堪言冷冷地看着赵归微,不想搭理,他一看见花满楼的人就让他很不舒服。
特别是那个叫方肆意的。
刚开始还没什么感觉,但时间一长,心理上的那种厌恶根本压不下去。
赵归微喝了整整一坛酒,酒气早就上来了,只是没人发现而已,“路堪言,我其实挺羡慕你的,顾谅这人虽然死得够早,但他给你留了一个好的人间,可他也没有多喜欢你,否则他怎么会留你一人……”
“你喝醉了。”路堪言神情冷漠。
“我没醉!路堪言,他那般喜欢你,就该活着回来找你,你们不圆满这世间还有谁能圆满!”他说完这些就趴在酒桌上昏了过去。
路堪言见状皱了皱眉,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心情落坐在他的对面,桌上还摆着没开盖的几坛烈酒。
他似乎赌气一般,开了一坛酒,大口大口地往自己喉咙里灌。
不巧这一幕刚好被一个落单的宗门弟子撞见,他一脸的大惊失色,正要准备偷偷溜走却被路堪言叫到了跟前。
路堪言看着给自己灌了不少酒,但其实没喝多少,只是觉得口中这酒有些辛辣。
他从兜里掏出银两放在桌上就起身离开。
那弟子见此不太能明白他的用意,忙道,“师叔,这些银两是不是给的太多了?”
“不多,帮我把他给埋了。”
“……”弟子瑟瑟发抖,转眼瞧了瞧这个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醉鬼,不由觉得可惜。
半夜赵归微从土里爬出来,浑身都是泥。
月色朦胧,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朦胧中。
路堪言离开酒馆之后天色还没暗,路过集市又遇到了一个满头白发,身姿佝偻的老头。
老人穿透整条集市的吆喝声让路堪言忍不住循声而去。
当他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对方的时候,对方竟也下意识回了头。
二人遥遥相望时,老人脸上有一瞬间的呆滞,然后迅速变成了惊喜。
“小路!小路!”
老人拎着比自己还高的稻草把子费力地往人群中央挤,稻草把子上面插着几个今日他卖剩下的糖葫芦。
“小路,你还记得爷爷吗?”
这又是一位故人。
路堪言看着老人喘着气,似乎很累,目光下垂,那双手犹如枯木般干瘪,他下意识伸手接过老人手里的稻草把子,掂在手里才发现这把子确实重,“刘爷爷,你怎么来懿州了?”
知道路堪言还记得他,老人顿时眼睛都要笑得睁不开了,“家里人都埋土里啦,只剩我一个糟老头子,我想着到处转转,顺便赚点棺材钱,回去之后再托人把自己跟妻儿老小埋在一处。”
“……”
见他不说话,老人自知多嘴,便从把子上取下一根糖葫芦塞到路堪言怀里,“小路,吃糖葫芦,这可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糖葫芦了。”
“谢谢。”
老人不想给他造成困扰,没说几句便闹着要回住处去。
路堪言准备送他回去,但老人死活都不让他跟着,路堪言直觉不太对劲,偷偷跟在老人后面走了几条街。
最后在一处偏僻的茅草房停了下来,路堪言正要上前,隔壁屋子突然开门直直地往老人身上泼了一盆冷水。
路堪言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老不死的,害死了自己的妻子儿子,甚至亲孙子都被你害死了,你怎么不早点死?灾星!”
灾星……
路堪言怔了怔神,他好像听过这样的话。
“路堪言!你个害人精!你害死了你爹娘还不够,你还要害我们!”
“你个不要脸的贱东西,我打死你!”
“路堪言!像你这种没人要的灾星为什么不早点去死!”
陌生的记忆闪现在脑海,路堪言顿时感觉脑袋很胀,晕乎乎的,使劲晃了晃脑袋。
在看到隔壁那人准备将盆子扣在老人头上的时候,路堪言使着术法将那盆子甩得老远。
那人一瞧路堪言黑沉的眼色,突然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嘴唇都在打着哆嗦。
路堪言把老人扶进屋里才知道,隔壁这人是老人的亲家,是他儿媳妇的爹。
路堪言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天半夜回到宗门就生了场病,难受了好几日才清醒过来。
再次登门刘爷爷家的时候,邻里的人告诉他,“这老头在前几天就去世了,还有他隔壁的跟他一块搬来的老夫妻,也跟着他去世了,听说这老人是个煞星,真是晦气。”
路堪言那天明明吃了糖葫芦,仿佛甜只甜了一瞬,苦却苦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