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三千界,半刹八万春。
世外神殿。
主神正在自己殿内闭眼小憩,没一会儿便走进来一个黑衣人,那人褪去外甲单膝跪在地上向主神说着什么,到关键处时主神抬了抬眼,没听他说完就起身匆匆赶往时神殿。
“沈——”
刚进殿门就被沈卿鱼息声打断,“干什么?你小点声,别吵到我家小郎君睡觉。”
主神显然已经被说习惯了,下意识就将声音压低,他看着沈卿鱼无所事事,莫名生出些恼意,带了质问的语气,“你做什么了?”
“我做什么了?”沈卿鱼微微皱眉。
“你还有脸问!”主神这次被他气得不轻,也不惯着,横眉冷对都要快怼到沈卿鱼脸上去了,“我殿中的神使今日在三千碑界里发现了路堪言的灵力踪迹!你敢说这事没有你的功劳???”
“……”沈卿鱼翻了个白眼,他还以为什么事呢,就这?
“不是大哥你有没有搞错?三千碑界里的神阴之气是路堪言一个凡人能抵抗的吗?顾谅已死,他和沈御然一样,七情六欲和三魂七魄早已湮灭在过去的光阴里,三千世界也早已没了他们的消息,你何必要自讨——”
主神顿住了,面前沈卿鱼阴沉的眼神让他说不下去,僵持半天,主神叹了口气,似是妥协,“你就一定要这么犟吗?他那时费尽心思给你把宋悠送回来,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了让你不要再找他了,你就不能听话吗?”
“我听不听话,他最清楚不过。”
“……”
沉默良久,宋悠在玉榻上迷迷糊糊唤了一声卿卿,听见他的声音沈卿鱼转身走过去将人拦腰抱起,宋悠被他捧在怀里无意识地眨了眨眼,在他胸口处轻轻蹭了蹭,又睡了过去。
他抱着宋悠与主神擦身而过。
主神来不及生气,凑上去问道,“你什么时候带路堪言去的那鬼地方?”
“顾谅死时,还有。”沈卿鱼停顿了一下,“人不是我带去的。”
“不是你带去的?!”
沈卿鱼没再搭理他,反而一反常态将怀里的宋悠轻声唤醒。
“卿卿,怎么了?”
“找到路堪言了,在三千碑界。”
“你要过去吗?”
沈卿鱼摇了摇头,把他从臂弯里放下来,吻了吻宋悠的侧脸,“再等等,今日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你还没见过他。”
“好。”
主神不开腔,半晌过后时神殿的殿堂上慢慢走进来一个老人,这正是那个卖糖葫芦的老人。
沈卿鱼笑说,“怎么?还成日顶着这副老态龙钟的相呢。”
老人瞪他一眼,看向宋悠又笑嘻嘻的,几道金光在他身上萦绕,一眨眼就成了个俊俏的青年公子。
宋悠道,“久仰,食神。”
食神眼睛亮了亮,勾勾唇摆了摆手,“自家兄弟,讲究那些个作甚。”
“谁跟你自家兄弟!”沈卿鱼把宋悠拉回来。
食神懒得跟他计较,瞧了瞧旁边脸色不是很好的主神,话便直入主题,“沈卿鱼,顾谅的肉体虽弱,但灵魂内部有我的神力维护,多年之后便能找到他。”
“无需多年之后。”
“什么?”
主神似乎明白过来,没好气道,“傻子,你也被他耍了一通!”
顾谅再怎么样都要吃东西,而食神的神力虽不是众神当中最强的,但一定是众神当中最适合拿来养魂的。
司马家的那块从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骨玉就是出自他手。
加之食神在那个世界卖给顾谅的糖葫芦可都是用满满当当的神魂液浇灌浸泡过的,整整两世都是如此。
就算顾谅彻底湮灭于世,多年之后,只要能于这三千世间找到一丝丝食神的养魂之力,顾谅就能活。
但沈卿鱼为何要说无需多年之后呢。
看着食神一脸茫然,主神后牙槽都要被咬碎了,“沈卿鱼,解释一下?”
“这又不关我事,路堪言千年前就把自己的一半魂魄放在了顾谅身上。”
听他这般态度所言,主神怒极反笑,“是,千年前他的一半魂魄就缠在顾谅身上了,但是,今生他的那一半魂魄是怎么跟顾谅的魂魄融为一体骗过轮回的,你先给我狡辩狡辩。”
“这——”
食神刚开口就被主神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他清楚,主神这次真的动气了。
“沈卿鱼,你告诉我,凡人和天道的魂魄如此融合,你是不想活了吗?!!”主神又转眼看着宋悠,“还有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因为是我做的,跟卿卿无关。”宋悠说。
“……”
空气凝滞了整整三秒,连主神也没反应过来,“什,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凡人与天道想要殊途同归,二者双方之间需得同时付出比旁人多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沈卿鱼以前也是天道之子,算是半个天道,他成神的代价都让他生不如死,更何况以凡人身躯成神的宋悠。
若不是背后有沈御然的推波助澜,二人早已阴阳两隔。
可顾谅跟路堪言呢……
安州桃林。
晏无伤今日到此想为段离看看病,但段离不让,将人拦在门外。
晏无伤知他心中郁结,便道,“阿离,我只身前来瞧你,岐不要不知道,我回去后也不告诉他,如此做法,阿离可愿开门让我进屋一叙?”
“……”
段离开了门,但没让晏无伤进屋,他坐着轮椅,说想出去走走,晏无伤应下。
晏无伤推着轮椅慢慢走着。
今日无风,段离的发梢轻扬,他说,“这些年我只屏退了他一人,又没屏退你们,一个都不来瞧我,我要死了的时候才来看看,你们做神仙的是不是都这般冷情……”
“不是的阿离。”
“不是?”路过那小道观,周围人来人往,段离嗤笑一声,语气很淡,道,“晏无伤,你来替我送终,我就当是他让你来的。”
“……好。”
晏无伤没与他争论什么,不是他们不来,而是帝君下令这些年神官不得君令便不可私自下凡。
他们在人间耽搁太久,消耗神力太多,神官灵脉里神力的衰竭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复到理想状态的。
此时的桃枝枯得厉害,冬雪皑皑,过了今年的寒岁,便是那人离去的第十年。
他们在桃林随意转转,路上又恰好遇到来此的方肆意和孙韵楼。
准备回去的时候,段离觉着连这微小的风也开始冷情了。
屋里燃着木炭,暖意在几人身上流淌。
晏无伤在熬药,他知道这无济于事,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一些。
“来这作甚?”段离盯着方肆意俩人,眼里带着探究。
他可不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晏无伤一到,他们也跟着来了。
孙韵楼给方肆意肩上搭了层厚重的披风,坐下来心事重重道,“前几日我们发现不惑地狱的坑洞被封,那一方土地还生出了一棵树苗,不过几个时辰便长成参天大树,树荫正好覆盖了不惑地狱之前的坑洞,今日想着来安州找庄师说说,正巧遇上你们。”
“只有你俩?其他人呢?”晏无伤在窗边探进来一个脑袋。
方肆意撇撇嘴,“这几日都守在不惑地狱呢。”
段离看着他撇嘴的样子,心中一时恍惚,不由感慨,他跟顾谅长得真的一模一样。
可终究是两个人,两个魂儿。
“什么树?”段离问。
孙韵楼道,“苦楝。”
“什么苦恋?我问的是什么树?”
“苦楝树。”
“……”段离翻了个白眼,情绪不高,“哦,然后呢。”
这时晏无伤把熬好的药端进来,放到段离面前,没有强行让他喝下去。
段离瞥了他一眼,没动,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什么药也没用。
屋外下起了零星雪花,四人围炉,温酒坐谈。
方肆意抬眸,“有件事你们不知道。”
“什么事?”
“千年前我在青州亡故,顾谅曾化作梅树从梅花苞里获得新生,那个时候我将自己身上的灵力灵影传输了一些给他,没成想他身上还有股诡异的力量将我的修为和灵魂强行吞噬了,我原以为这只是一种他作为天道的保命方式,但是那棵苦楝树……”
“梅花,苦楝?这二者之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联系吧?”晏无伤有点懵。
段离倒是品出些言外之意,“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他跟你长得几乎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原因吧。”
“大概,如此。”
段离收了眼神,抿了一口烫酒,天寒地冻时,灶上锅煮黄酒硬糖,加半丝生姜和几颗红枣,人一喝就见风倒。
“梅花香自苦寒来,但这苦楝又有何深意?”晏无伤摸了摸下颚。
段离拂袖,“问过那几个人了吗?”
方肆意跟孙韵楼对视一眼,知道他问的谁,皆是摇了摇头,孙韵楼道,“柏舟一行人向来行踪不定,我们很难找到他们。”
段离默了默,抬眸望向外面的霜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楝花开尽春去也,阿言他该想起来了。”
“……”
“二十四番风信花,梅花为首,楝花为终,苦楝花落,春意将尽,正所谓是,一信楝花风,十年春事空啊……”
方肆意免不了要询问一顿,“你——”
段离垂眸,声音低沉,“晏无伤,我这些年没找到顾谅手腕上的红绳,那个红绳上面有路堪言的一半灵魂,它应该,在那个叫沈卿鱼的世外神手上。”
“好,我会告诉他们的。”
“夜已深,你们回吧……”段离仰着头闭上眼睛,抬手似要去抓住什么,“无伤,你也回去。”
“我若不回去你还能赶我不成?”晏无伤轻轻握着他的手。
方肆意和孙韵楼见此默默起身离开了那间屋子。
有几个明媚温暖的瞬间晏无伤似乎洞察一切,但故人依旧笑得淡然,那些恍惚的瞬间又宛若香炉上面缭绕的云烟飞走。
翌日一早,安州桃林飞速掠过一人,他沉着脸让自己脚下的步伐快一些,再快一些。
过了一会儿原先的位置闪过几个同样脚步匆匆的年轻人。
段离躺在床上,微微睁开眼,他知道晏无伤守了他整整一夜。
他气息微弱,“无伤,我要走了,看世间万物的眼睛很不清楚,整个身体都在下沉……”
晏无伤靠近他,也不开腔,只是将他的手放在手掌中握了握。
段离轻笑,“我和他许久没说话了,他要是来,我想把我的骨骼扒开给他看看,想让他摸摸我的骨头,总是那样的疼,不说话的日子都那样疼。”
疾风又惊扰了桃树掉落的枯枝,踩着雪水的脚步声在林间呼啸而过。
“阿离……”晏无伤目光悲切。
段离眉头一皱,偏过头,似在赌气,“莫要这样唤我,我会以为是他来了。”
他以前老是说顾谅被路堪言养得娇气,可他自己又何尝没有被岐不要整日捧在手心,养得这般娇气任性。
段离往天光寻去,眼里似有不甘,又无能为力去改变什么,千年光阴都成了过往云烟。
顾谅说的对,到最后谁都是一场空。
“无伤,这个结局不是我想要的,但是故事已经结束了……”
“阿离——!!!”
木门“哐啷”一声,崔来英满头大汗,站在门边喘着大气。
似有所感,这时床帘被当口的风吹起来,他瞧见了段离在晏无伤怀里长眠的样子,像还没睡醒。
他愣了愣,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崔来英抿嘴咬着上唇,就算他如今是受弟子敬爱的崔长老也会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
晏无伤噙着盐水,眼睛发疼,突然回首往事,他想起千年前崔来英随安州而亡去那日,还有今世那一年路堪言在南海遭受天劫那日。
也不知道这仨个倒霉蛋到底是怎么找到彼此,然后一路同行走到底的。
“岐不要呢,他为什么不来,他要是来了,阿离定然还有几天活头,上次见面他还跟我说要去阿言现在的门派瞧瞧,怎么这次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路堪言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崔来英要说下去的话。
傍晚,几人都没急着走。
段离的墓碑摸着很冷,路堪言碰了碰,跟那个卖糖葫芦的老人一样冷。
夜里,他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红绸耳坠发着呆,回忆是空的,内心却后知后觉出一阵酸涩和惶恐。
路堪言盯着暗处的细雪出神,丝毫没意识到有一滴泪落在了那个绸缎耳坠的红石上,倏然一下,红石在本就黑暗的角落里微微亮了亮。
雪意堪堪,待段离的墓前无人时,来了个人在墓前站了许久,以为他要走了却转头钻进了埋在土里的棺木中。
他躺在他的尸身旁边,轻轻吻了他的额头,等了许久都没听见段离的声音,眼泪终于在某一刻彻底决堤。
泪如雨落时才知那些过往根本剪不断。
师尊,情劫果然很难渡过。
已经夜半,崔来英一个人撑着伞站在河道旁看着这些稀疏的灯火。
尘世遥遥,经年过后,草木尸骨皆为黄土,到底有什么能永远不变呢。
“糖葫芦吃吗?”
崔来英往左侧一瞥,目光怔然,随之笑道,“前辈给我的,我自然要。”
辛逐笑了笑,转头望着这雪夜里的安州,她看向苍生的目光似乎总带着怜爱,崔来英忽然觉得自己嘴里的糖葫芦有些泛酸。
“来英。”
“嗯?”
“别为了前世那人两唇一张便吐出的爱而停滞不前呀。”
辛逐知道他在怕什么,前世他被人所负,孤身溺亡在渝州,今世的劫难虽早已被顾谅解了,但前世心结若是化不干净,日后修为到瓶颈期时恐生心魔作祟,飞升更是难上加难。
崔来英不作声。
“来英,爱应该是推动自己人生前进的动力才对,世人有没有爱都会到那一步,别管它什么爱恨交织前路未知,只身往前走就对了,世人总说尽人事听天命,但只有尽了人事之后才有资格听天命,反正再差的结局也不会比死还更差劲。”
“……”崔来英单膝跪下来,手放胸前,表示敬意,他似乎早就想这样做了,“前辈,请允许我以你为目标。”
辛逐扬唇,“允了。”
再一抬头,河畔独剩他一人。
晏无伤正要回三十三重天告知他们苦楝树一事,迎面撞上刚刚赶来的辛逐。
将人扶稳,“师叔,你怎么来了?”
辛逐叹了口气,饶有其事地捂着脸道,“阿岐跑人家棺材里去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