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离去,帐中一时安静下来,帘外的风声轻响,仿佛方才那点肃杀气息也随风散去。
白狐盯着桌上那块古铜色的令牌良久,终是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叶语闲,语气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抱怨:“叶老板……你这可真是把我推火坑里了。你明知道这是请帖的规矩——去了没回来的占九成,我这就算是接了死路啊。”
叶语闲却不为所动,靠在椅子上淡淡一笑:“我当然没这么想,况且你也——送不了命。”
白狐一怔,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他轻轻敲了敲案桌,声音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们俩既然亲自来送,说明你已经被写进了他们的账册里,想躲?没用了。倒不如坦然接受,借这机会走出去一趟,看清外头的局势,也许回来时,你就不是现在的白狐了。”
白狐沉默片刻,目光在那枚铜牌上停留良久,最终缓缓点头。她低声道:“……我明白了。只是你也别想就这么轻松,把我一个人送出去挡雷。”
白狐静静听着,神色渐渐变得复杂。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低头盯着桌上那块铜牌,沉默良久,才轻声开口:“叶老板,道理我明白。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会做无用功的人……可你刚才那番话,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心里不舒服?”叶语闲轻笑了一声,“那就对了。”
白狐抬头看他,眼中带着一丝狐疑。
叶语闲目光坦然:“说明你跟我还不够熟。光有头脑是不够的,有时候还得学会一些——感性。”
白狐皱了皱眉:“我还是不懂。”
“用最温柔的语言,讲最严肃的故事。”叶语闲语气忽然低了下来,像是在回忆什么,“这是我从东瀛一位老者身上学来的。他是个讲故事的大师,讲的全是童话。可每一个童话,一旦你用一句话去概括,你就会发现,它们讲的全是最残酷的现实。”
他语调微顿,随即一笑:“相对地,我更愿意——用最调侃的语气,去办最严肃的事情。”
白狐一愣:“最严肃的事情?”
叶语闲的眼神忽然收敛,认真地望着她:“我是个自私、自利、对利益有清晰计算的人。甚至说得再直白点,我把你们全都当成我的人。既然是我的人,我当然不会把你们随便送去送死,就像我不会白白浪费任何资源一样。”
白狐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似乎在他玩世不恭的语气背后第一次捕捉到一丝真正的重量。
“那……你想怎么做?”她轻声问。
叶语闲抬指,缓缓数道:“三件事。第一,你横竖是死,那就‘死’得壮烈点。你是我手下的人,既然我是鬼王,你也该有那点勇气和担当。”
白狐低声应道:“为了族人,这个牺牲,我能接受。”
“很好,别急着‘只是’。”叶语闲打断她,眼中却带着一点调侃,“第二件事,如果最终你真的要踏上那艘船,前往侠客岛去喝那碗粥——你害怕也没关系,我会陪你。若是你在这场局里出了事,那我,叶语闲,保准会死在你前头。”
白狐猛然抬头,那一瞬,神色再不是狐族族长的冷静从容,而是彻底的怔住了。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你……”她终于开口,“言重了。叶老板,我没想到你会立下这种誓。”
叶语闲耸了耸肩,像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你以为我只是说说?我是个很现实的人,重承诺,不喜欢失控的变数。”
他说着话,却语锋一转:“第三件事,也是最要紧的一件——”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严肃,却带着一点“我干了件危险事”的得意:
“这两位赏善罚恶的使者,我还要再用他们一回。所以,就在刚才,我让我的灵伴——妖刀姬,解除了附体,转而附身在那把小锁上,随他们一块带走了。”
白狐猛地一怔,惊声道:“你疯了?没有她的保护,你不怕再遇到些什么有非分之想的人?”
“对我来说,危险,确实是。但这次的情报价值更大。”叶语闲一笑,“他们实力太强,常规手段无法监控。如果能借助妖刀姬,哪怕只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也足够我走在他们前头半步了。”
白狐望着他,久久无言。
她忽然有种模糊的感觉——这个嘴上总说着利益、计算、利己主义的男人,似乎比她想象中的任何人,都更加在意她们的命运。只不过,他从来不说,也不需要谁感激。
白狐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案上的铜牌与那空落落的小锁盒之间来回游移。最终,她抬起头,语气比方才更加凝重几分:“叶老板,我派几个好手,贴身保护你吧。你现在灵伴不在,若真出点什么事——”
叶语闲摆摆手,似笑非笑:“保护什么?你这主意可不高明。原本他们还未必知道我做了什么,你要是安排人跟得严严实实,那才真是昭告天下——我叶某人做了亏心事,怕报应来了。”
他轻哼一声,语气悠然:“你听说过一句话没有?‘慢藏诲盗’。你越小心藏着掖着,就越招人怀疑。我若真是怕事的人,岂不该什么都不做,等死算了?我反而要明晃晃地走出去,气定神闲,才能叫人看不穿。”
白狐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再劝。
叶语闲站起身来,理了理袖口,神情如常:“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你也歇着吧,等令牌烫手的时候,我们再说怎么解局。”
他说罢,迈步而出,步履如旧,语气从容,连背影都透着一股闲散自如的洒脱。
白狐目送他离去,帐帘再次落下,风声微动。她没有立刻收回目光,而是静静地看着那扇帘缝,良久未语。
心绪如潮水般翻涌。
从早晨见面,叶语闲那一句“当我的贤内助如何”,带着笑意却又像是试探。到后来那半推半逼地把她送上接令牌的局,再到最后,他轻描淡写却沉如山岳的一句誓言——“你若出事,我会死在你前头。”
她一向自诩冷静克制,可此刻心头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撩动了一下。不是感动,也不是敬畏,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杂糅情绪,在心底缓缓发酵。
白狐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叶老板,你到底……是哪一面的?”
青丘的林地本就幽静,山气氤氲,即便是寒冬腊月,也难掩其几分柔意。
沿着小径缓步而行,树木两侧排布整齐,皆是狐族自古栽下的香雪梅。虽然已是冬季,枝头却仍残留些许粉红,如同晨曦未散的霞色,点点绽开在苍寒的枝节间。风吹来,带着些许湿润与花骨朵未放尽的香气,在林中缓缓弥散。
林阴之下,正有一队青丘的少年男女在笑闹奔跑。有人踩着落叶翻滚而下,有人惊呼着被推入浅雪堆中,笑声交织,仿佛整片山林都因他们而鲜活起来。寒气虽重,但他们身上裹着狐毛披风,毫无畏惧,蹦跳得像春天已经来临。
叶语闲站在林中远望,看着那一群人。衣角被风轻轻卷起,靴边已沾了雪渍。他没说话,只是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的弧度。
片刻后,他轻声自语,声音极轻,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叹息:“白狐就是为了你们啊。”
这一声话未出口几尺,那边笑闹的少年少女依旧追逐着,打雪仗的雪团正砸向一名少年脑门,引来一阵新的哄笑。他们未曾听到,也未曾察觉这位鬼王的凝视与感慨。
叶语闲只是静静地看了几息,便转过身,沿着青丘外的小径,一步一步往金陵方向走去。
他的身影拉长在雪地中,渐行渐远。风掠过枝头,将几瓣顽强的梅花吹落,洒在他肩头袖边。
忽然,他轻声吟起词来,声音虽低,却清晰如昨夜湖面碎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词声悠悠,在寂寂林中回荡。他走着走着,头也不回,步子不紧不慢。
等回过神来,眼前已是金陵的外城门。城门肃立,旌旗半卷,城墙之上积雪未化,城门下却已有人潮来往,贩夫走卒、车马辚辚,尘世的烟火味扑面而来。
叶语闲抬头看了一眼那座熟悉的城门,轻轻笑了笑,自语:“又回来了。”
“叶兄回来了?兴致不错啊。”城门旁,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语气轻快而带笑。
叶语闲抬眼望去,只见小林一身劲装,正倚在马车旁边,朝他挥了挥手。
“你的事情办完了?”叶语闲走近,眼中带着点欣慰,问道。
“算是吧。”小林点头,神色中透着几分轻松,“我家冯师妹的事,总算是搞定了。之前的十世镜历练也好,后来那次寻宝也罢,我这一路上的成长……已经让我的机关术超越了我师父,甚至和掌门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神色郑重起来:“在十世镜中,我看清了当年的事,也向她道了歉。她……愿意原谅我,也终于还魂归体。现在,我们总算算是……在一起了。”
叶语闲听完,眉角一扬,笑了笑:“好事啊。”
小林挠了挠头,似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这一路……还是叶兄你帮得最多。若没有你,我也走不到今天。”
“别说那些虚的。”叶语闲摆摆手,声音依旧温和,但态度干脆,“你我之间讲这些客套话,未免太生分了。我倒是正好有事要找你。”
小林一怔:“哦?叶兄吩咐。”
叶语闲看了他一眼:“我最近在计划一些机关布局,不过不是寻常机关,构造精巧复杂,而且要求高度稳定。一般的工匠做不出来,我想请你出手。”
小林听完,毫不犹豫地点头:“叶兄帮我这么多,这是小事,责无旁贷。你说吧,想做什么机关?”
叶语闲笑而不语,只是拍了拍小林的肩:“那我们回庄上慢慢说。”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透着一股难得的踏实与信任。
阳光从金陵城门的城楼边斜洒下来,两人并肩踏入城中,影子在城道上拉得老长。城门后的街市人声渐起,金陵这座城池,在冬日的阳光中,渐渐苏醒。
叶语闲带着小林沿街一路打着招呼,不急不缓地晃到城门东侧,转上马车回到了自家封地的庄园。
马车穿过青石小道,拐入熟悉的院门,院外仆人躬身行礼,叶语闲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一切照旧。待车停下,他带着小林径直往后院走去。
“我记得你好像还没来过我这后院吧。”叶语闲边走边笑着招呼,“来来来,先带你参观一下,别说我藏着掖着。”
后院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宁静闲适,反倒隐隐透着一股“异样的繁忙”。
叶语闲先领着小林去了温泉池,雾气袅袅,池畔铺着青玉石,暖气从地底弥散出来,边角装了几个可调节出水量的小阀门,连洗手处都嵌了铜制恒温管线。
再往旁边走,是一个小巧却复杂的蒸汽动力房。铜管盘绕,活塞上下跳动,叶语闲还特地讲解了“热交换”和“压力储存”的设计原理,语气自豪得仿佛这东西就是自己炼出来的一样。
最后,两人走进一处小型的种植大棚。玻璃顶被清理得一尘不染,内里温暖湿润,青菜整整齐齐地长在精细的种植槽中,旁边还有两架自动洒水的滑轨机关,转起来嗡嗡作响。
小林看完这一圈,眉头不自觉地蹙起,面上浮出复杂的神情。他沉吟片刻,才憋出一句:“额……叶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叶语闲挑眉一笑,转身就拍了拍他肩:“说呗,咱们谁跟谁,有啥不好说的。”
小林抬头,认真地道:“我就是说,你这些机关……怎么好像全用在了生活上?就比如那恒温管、自动洒水……这些机关术不是原本就该用于战斗的吗?哪怕搞防御、布阵也成,怎么变成泡澡和种菜了?”
叶语闲听了乐了,仰头一笑:“你小子也太死板了。诸葛亮当年造木牛流马,是为了什么?运输、补给、调度军需。虽然跟战斗沾点边儿,真论起来,还不就是后勤?”
他顿了顿,语气悠然:“我这可不比你们机关宗,得天天打打杀杀。我是要把这庄园、人手、运输、水利、农事都经营起来。打仗是要打,可人总不能光靠打仗活着吧?”
小林一时间无话可驳,最后只能无奈地耸耸肩:“好吧好吧,我明白了。叶兄你这是要我帮你把这些机关都做得更精巧些、更高效些?”
“说对了一半。”叶语闲笑容敛了几分,转身指了指那座蒸汽炉房的方向,“除了这些,我还需要你帮我设计个特别的机关。”
小林一愣:“什么机关?”
叶语闲目光沉下来:“我要一个‘捕兽笼’。”
“捕兽笼?”小林疑惑,“捕谁的?什么样的兽?”
“不是普通的野兽。”叶语闲语气缓慢而清晰,“是能让武功高绝之人也逃不掉的那种‘笼’。不靠陷阱,不靠毒,而是靠精密的机关结构和力量引导——一旦关上,内外隔绝,连呼吸都得节律一致。”
小林神情一凛,意识到这恐怕不是简单的“布置机关”任务了。他看着叶语闲的眼神认真了几分:“叶兄……你这是打算请哪位大人物‘入笼’啊?”
叶语闲却只是淡淡一笑:“你只管帮我造好,到时候自有人‘送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