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看着叶语闲,静静地说道:“最近我们青丘的情况……勉强算得上安稳吧。”她略一思索,语气缓缓,“但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几个问题。先说你那边,叶老板。
你接管了金陵这一片,做了那么多事。无论是满庭芳还是新开的水暖、船务,样样看着热闹,实则算账的时候,总是亏的。说白了——都是赔钱经营。”
叶语闲并未插嘴,只是静静听着。
白狐继续道:“我们青丘虽然名义上归你鬼王统辖,可你这做派倒更像是……替大家撑伞,又不收遮雨的银子。长此以往,别说你,就算整个金陵也养不起这么多势力。”
“我知道你是看重格局,不愿斤斤计较。可青丘……其实不是不愿意承担部分事务。只不过你从来没提,我们也没好意思多嘴。”
“所以我打算,从这个冬季开始,先派人参与你那水上运道的调度。我们青丘有人通灵,有人精擅计算。你若不嫌弃,让她们帮你打理一部分出货路线,也算是略尽绵薄。”
叶语闲淡淡一笑,道:“你分析得不错——那不如你当我贤内助如何?来,我明媒正娶。”
白狐脸颊微红,轻咳一声:“叶老板你这……是在说笑吧?”
叶语闲却神色平静,语气认认真真:“你不是也在说笑么?”
白狐怔了怔:“什么意思?”
“玩笑归玩笑,认真归认真。”叶语闲望着她,语气缓缓道,“我费心劳力,自掏腰包维持几处商业与街道,是为了让下面人能歇口气,恢复元气。可你却把这当成理所应当的义务,又转手下放给族中人,让他们也觉得一切都是应得的——这不也是在开玩笑么?”
白狐低头思索,轻声道:“叶老板……我是好意……”
“我知道。”叶语闲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认真,“但好意往往是最容易毁人的东西。我给你讲个故事——你知道如今金陵大致归我掌管。我只要保证税贡上交得力,百姓不出大乱子,我其实可以……为所欲为。”
白狐点点头,没有反驳。
“那假设,我拟一个政令。”叶语闲抬眼看她,“所有入城运送大量货物的商队,每车加收一笔费用,作为‘城市使用费’——你觉得会如何?”
白狐略一思索,回道:“收了商人,商人自然会加到货物上,最终是百姓承担。”
“不错。”叶语闲又道,“那如果我把这个费用提高到货品本身的两倍呢?”
白狐神色一紧,抬头看他。
这个时代的人,往往难以理解进出口税这种“无形之手”的存在与影响。叶语闲缓缓说道:
“你想象一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我们收了高额税费后,这批货物再也进不来金陵;另一种,是它进得来,但价格翻几倍,最终卖成天价。”
说到这里,白狐点了点头,勉强还能跟得上。
“可你作为管理者,应当明白——这两种情况,对百姓来说,结果其实都一样。”叶语闲顿了顿,语气更加平静,“但我要告诉你,眼下我们已经开始试验水稻了,如果真能成功,意味着我们将迎来一场‘超计划的丰收’。”
“丰收不好吗?”白狐不解地看着他。
“当然好。”叶语闲笑了笑,眼里却带着冷静的锋利,“但你得明白一个事实:当粮食充足,市场的需求却没有增加时,结果是什么?”
白狐试探地回答:“……价格下降?”
“对。”叶语闲点头,“粮价会暴跌。到那时候,原本靠卖粮换取布匹和盐巴的农户,会发现自己一整年的辛苦,竟然不如从前赚得多。”
他目光沉了几分:“你想想,一个农民以前可以靠卖五斗米换两身衣服,现在却连一身都换不来,税还是那么高,地租也没变,他怎么活?”
白狐微微一滞,愣住了:“这……确实没考虑过。”
叶语闲摆摆手:“所以我才说,我们不能光想着‘粮食多了就好’。我们需要把这些多出来的粮食,卖出去,卖给其他州府。可你以为其他地方会愿意让你低价倾销?他们一定会加税、限运,甚至直接封锁金陵的米粮流通。”
“所以——”他语气放缓,“我的方案,是让百姓先松口气,保障吃穿不愁的基础上,通过税收调节,稳住物价、稳住节奏。再通过外贸通路,用更好的东西去换我们多余的资源,让金陵人学会多元化的生产。”
他看向白狐,语气缓缓:“你总说我赔钱经营,的确,这账面上确实赔钱。但我在买时间,买稳定,也在为未来把通道打通,把基础打实。”
白狐低头沉思,过了片刻,轻声说道:“……原来你是在算更长远的账。”
叶语闲没再多说,只是淡淡回了一句:“短利易得,长利难求。做主事人,就得学会不只看眼前。”
看着白狐若有所思的模样,叶语闲语气平淡地说道:“这些东西你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全想通,先放着吧。还是说说你之前提到的,你们青丘自身的问题。”
白狐轻轻点头,神情收敛了几分:“那场比武……让我们所有人都清醒了。我们青丘的术法虽巧,可终究太过单一。控心控神,确实精妙,可若敌人连控制都懒得理会,挥一剑就能破,那再高明也无用。”
叶语闲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嗯,这倒是句实话。继续说吧,我倒要听听你打算怎么调整。”
白狐眼中闪过一丝难得的坚定,“我已下令重组各级训练组,将原本分散的术士集中起来,按战斗需求分级编制。选出其中天赋突出的几人,安排他们分批外出历练,尤其是往那些偏远但不太危险的地域走一走,见识更多战法。而留守的弟子,我们则设立了一个小型‘试炼场’,每日实战演练,从思维到动作都强化。最起码,不能再让人一招打散。”
窗外的日光从帘缝中斜斜照入,光影落在地毯一角,随风微动,似映出帐中两人的沉思。
叶语闲忽然眯起眼,微微偏头看向门外,淡淡一笑:“外头那个偷听的,也算你安排的试炼之一?”
白狐微怔,侧头望了眼帐帘,仍没察觉什么异样,轻声回道:“应该不是……”
“那就不是。”叶语闲轻轻一笑,随即语调一转,清晰地朝门外提高了声音,“外面的客人——是来找白狐的?既然来了,进来坐坐吧。”
帐帘微动,晨光顺着缝隙洒入,映出两道影子。紧接着,一胖一瘦两人无声地步入其间。
前头那人身形丰腴,穿一袭暗红窄袍,衣料似是细缎,微光流转间泛起温润光泽。他腰间一条素布束带打了个结,边角垂落在腿侧,随着步伐轻微晃动。他走路步履稳重,似有千钧藏于足底,却无半点拖泥带水之感。脸上始终挂着一抹让人不易生疑的笑意,嘴角圆润,眼眯成一道缝,仿佛天生如此,看不清内里深浅。
随后那人身形修长,骨节分明,肩背挺拔如山。一袭藏蓝劲装裁剪得体,长发束成细髻,以玉环箍住,显得冷肃而清绝。此人面容削瘦,眉眼深峻,目光如刀锋般锐利,乍一对视,竟有几分如坠冰窖的错觉,仿佛此人天生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阴寒之气。
两人脚步不疾,踏入帐中后却并未多言,只是极有默契地拱手为礼。
胖子笑呵呵地开口,嗓音浑厚:“叶大学士,青丘狐族族长白姑娘,冒昧打扰了。”
他用词极讲究,既有敬意,又不乏亲近,语调缓慢而稳妥,仿佛处处留余地、句句藏三分。
叶语闲轻轻放下案边竹简,抬眼扫了两人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二位别来无恙。昨天才在满庭芳一面,今日又于青丘相逢……真是缘分。”
说话时,语气并无起伏,却不知为何,每一字都带着一丝微妙的牵引力,叫人无法忽视。
胖子脸上的笑容似乎更真了几分,摊手一笑:“咱们啊,说到底算是个信使。信使这一行,讲的就是个‘快’。该来的事,总归是要来得及时。”
他语气轻松,仿佛说的是买卖生意,但在场众人都知道,二人肩上所背负的名号,可不是寻常江湖中人所能比拟。
“青丘嘛,自古传闻不绝。”胖子继续说道,眼神在帐中扫了一圈,“狐族一脉,向来神秘,传说中更擅长摄心控神之术,我们也一直想亲眼看看,是否名副其实。”
他语气不急不缓,话锋温和,却叫人听不出他究竟是赞赏、探询,还是别有深意。
而瘦子从头至尾一句未言,始终立于一侧,双手拢在袖中,仿佛一根立着的幽竹。他的目光落在帐中陈设上,未多停留,却也未有一丝不敬,只是那份天生的寡言冷峻,令气氛始终微有寒意。即便不出声,也足以令人如芒在背。
帐中,空气仿佛静止了一瞬,只听远处传来几声凤蝶扑翅的微响,落在帘边。
瘦子只是略一颔首,语气低沉而冷静:“白狐姑娘是青丘一族的掌门,想必也知晓我二人的来意。这请帖,是收,还是不收?”说话间,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两块古铜色令牌,微光映照在他指尖,竟生出几分肃杀之意。
白狐眉头轻蹙,眼神中透着几分困惑:“我这青丘,不过是金陵城外一隅小地,我这小小的族长,又有什么本事,竟入得了二位的眼?”
“青丘,有资格。”胖子笑眯眯地插话,语气温和得几乎带了点宽厚,“白姑娘身为一族之长,肩负狐族兴衰,本身便有‘一方掌权者’之实;再者,你能在幽静偏隅之地,为族人立法修训,重整术法传承,这般执掌大义,早已非凡人所及。更何况,那些你提倡并推广的术法、控心手段、内劲协调方式,在我们眼中,可算得上对武学一道另辟蹊径。”
白狐听得一愣,眼神微微闪动,显然没想到这二人竟连青丘内部试炼之法都已知晓。她下意识地偏头,看了叶语闲一眼。那眼神中既有一丝求助,也隐隐透着几分对局势的警觉。
在此时,叶语闲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我说白狐,人家都说你是大义之人了。你要真是为了族人的安危着想,那这铜牌,怕是还是得接。不然——你青丘狐族,可就要满门遭殃了。”
白狐脸色瞬间一沉,几不可闻地咬牙低声道:“叶……老板,你是想把我往火坑里推吗?你不是也知道,这十年一次的请帖,请去了的人,有哪一个是回来的?”
叶语闲耸耸肩,语气一派轻松:“你若是不去呢?也逃不过一个‘死’字罢了。当然,你若真打算拒绝,我也不会多说一句——只是嘛……你看看,小狐这丫头,恰好脱离了青丘,倒还真成了因祸得福。”
他随手一捞,将旁边椅子挪近几寸,稳稳落座,“二位稍安勿躁,也算给我一点薄面——我劝这白姑娘几句,做做心理建设。”
说着,叶语闲像是随意从袖中摸出一物,是一把精巧的小锁,上头缀着红丝中国结,锁身隐有青丘图纹。“对了,之前从你们青丘那摸来的小锁,雕得挺雅致的。不嫌弃的话,就算是我作为鬼王送给你们的一点心意。”
胖子见状大咧咧接过,笑意温和:“这份心意,我二人记下了。待我们走完这一遭,说不得真要去叶大人府上喝茶。”
白狐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心里直犯嘀咕——“这叶老板到底是哪边的人?”但面上却不敢多言。她看着那块铜牌,最终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既然叶老板都替我说了话,那我……便收下这请帖。”
胖瘦二人没再多言,只是将铜牌轻轻放在案几上。转身之际,胖子忽然又笑着补了一句:“时候不早,我二人还得赶往下一家。得闲饮茶,我等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二人已并肩步出,帐帘随风掀起又垂落,仿佛从未被掀开过。
一场风波,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