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闻道其实没见过其他的书院长什么样子,他对读书的印象,还停留在夫子念一句,孩童们跟着学一句,背不下来就打手板的情景中。但进了金口书院,只感觉不是到了学堂,而是一座私家园林,树荫下,花架下,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学子,有的看书,有的讨论,有的争辩。他们高谈阔论,引经据典,没有夫子的主持,也没有格式的束缚,畅所欲言。季闻道挑着听了听,有几个甚至是用白话辩驳,就连他这个刚刚开了蒙的文外汉,都觉得这帮子学生讲道理浅显易懂,鞭辟入里。
若是当年开蒙的夫子有这个水平,季闻道想,自己或许也能多读进去几本书罢。
在书院转着,尤其是去那个叫议辩堂的地方听了两场辩论,季闻道竟然津津有味,忘了时间,等到陡然惊觉,想起自己还有任务在身,已经日头偏西。
他咂摸着下巴,觉得有些饿了,于是从书院离开,混入金口镇繁华的街市,随便在街边买了些认识不认识的糕点,想要垫垫肚子。
没想到,这一吃就停不下来了。
谁能告诉他,为啥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连路边摊上的小吃都别具特色,有些甚至连京城里的大酒楼都未曾体验过?!
他自然是不知道,为了丰富生活,也为了发展贸易,在陈吉发的有意引导下,合作社的商会早就通过胡金权同福建海商建立的稳定的贸易路线,开辟了胡椒、辣椒、孜然等海外香料供应,运用到具体的餐饮行业,自然能吃出许多京城来客都觉得新奇的味道。
不过半个时辰,季闻道摸着滚圆的肚子,有些踌躇的看着手中没吃完的烤肉,总算下决心不吃了。
折腾完这些,季闻道看着天色,这才想起正事还没个结果呢。他在镇上找了个客栈,换了身黑色的夜行衣,等完全黑下来之后,才准备摸黑翻墙出来。
可刚刚爬上院墙,他就又麻了。
妈蛋的,这座镇上这么富的吗?街道两侧,竟然都亮起了路灯!仔细再一看,不得了,这路灯还不是那种普通的灯笼,而是用琉璃罩保护起来的防风灯。明晃晃的火焰跳跃在灯芯处,看不出是燃烧的什么东西,只觉得简单干净美观,堪称艺术品。
季闻道去过紫禁城,见识过皇宫大内的灯笼,也去过江南,见识过富商府中的夜灯火炬,但他从未见过这般神奇的路灯,街道两边,隔数米一盏,挂在特质的黑色高杆上,笼在琉璃灯罩之中,照亮这座繁华的集镇,从码头延伸到热闹的夜市。
有路人看到了墙头上的季闻道,对他指指点点,他这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赶紧返回房间换了身衣裳,扮作游玩的富商公子,摇着折扇往夜市上去。
中秋临近,月色皎洁,繁荣的夜市上,少男少女亲昵相伴,逛街说笑,乐享青春。季闻道走着看着,心中感慨万分。不远处有个戏台子,许多男男女女围着看,演的戏有他知道的,比方说梁祝、窦娥冤,有他不知道的,比如说白毛女、纺纱女。这些戏曲的主角多为女子,周围的百姓议论,听说这戏班子后面的东家也是个女子。
再往前,还有说书的、杂耍的、猜灯谜的,兜售各式各样小玩意的。夜市的尽头,是几座灯火通明的高大楼宇,当先那座叫做“金水仙”,楼前设有高台,台上正有十几位丽人,扮作结伴踏青的模样。她们身上所穿衣裙尽皆不同,有些甚至形貌夸张。丽人们出来又进去,不过半炷香时间,片刻后,又换了新的衣裳出现,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再一打听,这是所谓的“霓裳秀”,是吴氏纺织与金水仙联合打造的节目,日期逢五、逢十公开展演,今日八月初十,正是展示的时候。
季闻道裹挟在繁华夜市汹涌的人流之中,竟然不知不觉逛完整条街道,混了小半个晚上。等好不容易街面上的路人稀少下来,已经到了深夜。
等打过二更之后,人群便陆续散去,街头的路灯渐次熄灭,巡夜的镖师也出现在街道上。
季闻道跟着散去的人流,看似漫无目的的走着,暗中往白天少年消失的那个岔路口靠近。等走到近前,他发现白日那个镖师岗亭仍然有人值守,他不动声色,拐向别处。
这条小路后面肯定藏着些东西。可能是那些哨探的上司,也可能是某个不想让外面知道的秘密。季闻道想了想,再次返回客栈,换上他的夜行衣,这次,他顺利的从墙头爬了出来,将身形隐入黑暗,躲过几波巡逻的镖师后,成功接近了那处岗哨。
明面上有两个镖师,一静一动,警惕性很高,不清楚有没有暗哨。季闻道故意制造了些动静,那个移动哨过来查看,固定哨依旧在原位警戒,看得出来,训练有素,心理状态良好。
季闻道又摸黑绕着岗哨查探一圈,对方始终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而且,他发现至少有三处能够藏暗哨的地方,若是硬闯,很可能会陷入对方的包围。
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他准备悄悄退回去,可就在这时,后方突然有道劲风袭来!
季闻道本能的倒地翻滚,堪堪躲过偷袭,可对方反应同样迅速,一击不中立刻欺身上前,与此同时,岗哨那边突然拉开某种特别亮的灯,将季闻道藏身处照得恍如白昼。
心中骇然之下,季闻道没有心思再做纠缠,抽出腰刀回身挥舞几下,逼退袭击者之后,拔腿就跑。
他实在不知,这袭击者是如何摸到身后的。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身后岗哨里的镖师吹响了警哨,能看到各处路口影影绰绰的动静,都是先前四处巡逻的镖师。
反应太快了!
季闻道想着绝对不能让这帮人抓到,边与身后的袭击者交手,边飞快撤退,眼见前方有个院子,他连忙翻进去,几个起落之后又从侧面的院墙翻出,顺着鳞次栉比的小镇建筑一路腾挪,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甩脱追兵,也听不见四周镖师的声音。
紧张过后,他这才发现腰间有些刺痛,伸手一摸,居然是一片血渍。将夜行衣撕开,露出腰间伤口,看上去皮肉翻飞,鲜血淋漓,不知深浅。他心道坏事,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这么重的伤,要赶紧找个地方处理。
就近找了个院落跳进去,落地时竟然头脑眩晕,想必是失血过多导致,情况越发不妙了。季闻道忍着伤痛奔向院落偏房,想着进去寻些东西先包扎止血,没想到才跑到廊内,就看见主屋内有个女子提灯出来,与他撞了个正好。
女子瞳孔放大,就要惊叫,季闻道眼疾眼快,一把将她掳过来捂住嘴,手中腰刀顺势就抵在她脖子上。
“莫叫!”
女子惊得浑身颤栗僵直,眼泪说来就来。季闻道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内心其实也挺慌的。不过他毕竟是锦衣卫,见多识广,很快镇定下来。
“你且听话,某不是歹人,只是受了伤需要帮助。等某处理完伤口立刻就走。”
那姑娘还是哭,不停颤抖,季闻道头晕目眩,感觉快撑不下去了,挟持这么个大活人,恐怕更不容易行动,于是对她说:
“你别叫,某这就松手!”
他试探着放开那姑娘,她果真没有叫唤,只是依旧哭。季闻道收了腰刀,捂着伤口,有些无奈。
“家中有没有干净的布料?”
姑娘盯着季闻道看了片刻,总算镇定了些,她小心翼翼一步一回头在前面带路,推开偏房的门,将季闻道引了进去。
季闻道示意她走在前面,那姑娘不敢反抗,乖乖走进去,点了灯,从衣柜中翻出干净的绸缎来,撕开递给他。
“谢谢。倒些水来。”
姑娘没说啥话,起身从架子上拿起水壶,季闻道指了指伤口,她轻轻帮着冲洗伤口,渐渐的竟然不再哭了,也不再怕了。
季闻道没管她,看了看伤口,还好,没有刺穿腹腔,只是失血过多。他从怀中掏出常备的止血药,胡乱撒上,又用绸缎绑好,渗血好了许多,总算松了口气。
他站起来想走,却双眼发黑,又坐了下去。
得,失血太多,有些虚弱,还得缓缓。
那姑娘远远的找了个凳子坐着,就看着他,也不说话,也不哭了,季闻道觉得被人看着怪不好意思的,正准备开口打破尴尬,就听见外面有丫鬟的声音。
“小姐?小姐你是睡了吗?”
季闻道心惊,那姑娘更是惊慌,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镇定了声线回复道:
“已经睡了,你歇息吧,不需要伺候了。”
“哦,奴婢看你留了香薰在堂里,怕您还要用,就过来问问。”
“那是姚夫人方才用过的,我忘了收,谢谢你帮忙收一下。”
“好的,您先歇息。”
房间里重归寂静,尴尬的氛围又开始蔓延。季闻道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
“对不住,事急从权,姑娘就当没见过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