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闻道猜的没错,这帮小兔崽子偷他的钱袋子,不是为了银子,而是为了里面的锦衣卫印鉴。
与副手两个趴在房顶上,他们眼瞅着几个小崽子围在断头胡同里面分了银子,然后将空钱袋子和里面的印鉴交给了新来的十来岁少年。
少年拿了东西,谨慎的四处查探,季闻道与副手怕被发现,于是矮下脑袋,视线只消失了片刻,再探出头,却发现断头胡同里面只剩下那帮小崽子,少年已经突然消失,不知去向。
两人相视一眼,从彼此目光中看出了诧异。片刻之后,季闻道想到了什么,他从背面跳下墙头,沿着来时的路漫不经心走着,到下个路口的时候突然转弯,全速沿着墙根疾行。
副手不明就里,但当他们拐过第三个路口,就看到了那名少年的踪影。
“小样的,跟爷爷玩这一招!”
“档头威武!”副手佩服万分,“您是如何想到的?”
“那胡同不可能藏人,这小子趁那几息的功夫也不可能跑掉,唯一的解释就是利用咱们的视线死角,从右侧的狗洞子里跑了。这不正好被咱们找到了。”
“高,实在是高!”
季闻道摆摆手,不太在意下属的恭维。他出身锦衣卫世家,这般小手段还是不在话下的。
那少年走上正街之后,先去了某家茶馆,换了套衣服,然后去了四通镖局,进去约莫一刻钟,再出来又换了一套行头,接着乘牛车出了城。
季闻道全程跟着,少年看起来行踪谨慎,却始终没能发现这条尾巴。他琢磨了片刻,没有立刻出城,而是先回了客栈。
第二日黎明时分,他让副手在房间里假扮他,自己则天不亮就从客栈后面翻了出去,藏在某家普通的富户花园里,等天亮之后,他又翻到街上,佯装客商的样子买了套新衣衫,扮作游学的书生模样,从昨日那少年出城的方向出了江夏县。
城外是夏口码头,季闻道找了个茶馆坐下听书,盯着楼下的街面,不多时,果然看见昨天那位少年乘着牛车而来。
出门前,他让副手辰时出门,故意露出破绽,引他们上钩。这样,等少年接到消息,必然还要往回传递,他在城外守株待兔,就能摸到上线所在。
作为专业人员,这种小伎俩非常有用,辰时一刻,那少年果然匆匆出城。
季闻道早就雇好马车,见了目标,立刻上车跟在后面。
从夏口往南的官道上车水马龙,谁也没有留意一前一后的两辆车。季闻道一边盯着前面的少年,一边四下查看两边的景物,心中微微惊诧。
这条路的繁忙程度有些离谱,恐怕从北京城往通州方向的官道,也就这个水平了。
再看两侧村庄建筑,基本都是白墙黑瓦整齐漂亮的砖房,崇祯二年建奴大掠京师之后,就连京郊的农庄都达不到这种富庶水平。
或许,只有江南富庶的江宁、扬州、苏州、淞江地区,才会有如此美观的乡村景象。
车行至一半,路边突然多出了岗亭和骑行的巡哨镖师,季闻道微微眯眼,看不出镖师身上红色的条纹印记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十分奇怪。不知道这是哪家大户人家聘请的人手,不放在家里看家护院,居然跑到官道上来维持治安。
正想着呢,有个镖师拦住了马车,季闻道正准备下车解释什么,只见那赶车的车夫掏出个黑色的漆牌递了过去,镖师检查的牌子,只看了眼车上的人,便放行过去。
看起来有些戒备,看起来又戒备松懈。出于职业毛病,季闻道没有忍住,开口问道:
“他们就这么看看牌子,不验真伪吗?”
“客官外地来的吧?”那车夫笑呵呵道,“苏家湾的陈先生讲,来者皆是客,合作社开门做生意,哪能对客人挑挑拣拣的?这牌子是给本地马车登记用的,目的是管理车辆,防止肇事、盗抢、走私等等违法行为,不是针对外地客人的。”
“噢,原来这么回事儿。”
季闻道了然,就像是路引、姓名牌什么的,识别马车的身份用的,平常就是个身份象征,就算要查也是抽查,并不仔细,但若是出事了就管用,能迅速锁定车主和行驶轨迹。
“这帮镖师看着挺威武的,先前以为他多少要找你讨些过路银子。”
“收,怎么不收?天下哪有平白对你好的人?陈先生自己都说了,他带着乡里乡亲们赚钱,先是得他自己有钱赚才干的下去。就好比这车会,要上缴三成的收入作为份子钱才能入,只要是车会的车,过路不用交钱,接单不用求管事,做生意省时省心,反而是多赚了钱。但陈先生呢,想出了这个法子,就养了一群镖师维持道路秩序,便可以坐在家里数钱。公子,看你也是个有学问的人,你说说,陈先生这样,做的对还是不对?”
季闻道脑子有点乱,这车夫说的,每一句他都听懂了,但合起来,却不明白意思,不晓得他要表达什么。仔细琢磨,再看看车夫的笑容,明白了。
“陈先生是个有能耐的人,跟着他有钱赚,遑论对错。”
“诶!公子果然是读书人,通透!老头子就说,莫论那些虚的,能带着百姓过好日子,能帮着百姓交足皇粮国税,陈先生做的就对,至少比之前的那些官吏做得对。”
季闻道眨巴眨巴眼睛,这乡间赶车的老汉,和京城的那些大户人家的轿夫有得比,每日聊的都是国家大事,就好像他们真的参加了朝议一般。
“老丈懂得还真多。”
“哈哈,老头子啥也不懂。这些道理,不过是听家里的学生说的。”
“哟,您家里还养着读书人呢?”
“可不是?不过也就管他一日三餐,合作社学堂免费上学,若是送女儿去,每日还能得十枚铜钱。”那车夫说到这里,语气中有三分无奈,七分的自豪,“可惜我家只有两个孙子,拿不成补贴。”
季闻道这次是真的惊讶了。乡绅造福乡梓,象征性给亲族子弟提供学习机会的不算少见,在江浙一带,甚至可以说是形成了风气。但像这位陈先生这般,面向乡民百姓直接免费入学,甚至还要女孩子上学,给十文钱补贴的,真的是闻所未闻。
“听您这样说,陈先生可真是个大善人。”
“哈哈,还是方才那句话,陈先生从来不说他是善人。学堂的到村里来宣讲,说的是陈先生是为了自己赚钱,才带着大家做这些事的。男孩读了书,识了字,方才能干合作社许多管理的工作,能当农场的管事,工厂的组长,商会的掌柜。女孩读书,是为了将来更好的教导孩子,为更好的做贤内助。给女儿家里补贴,是因为女孩不能在家做家务,总要给农户人家一些补偿。合作社有了更好的工人,工人有了更好的婆媳家庭,这样合作社的生意才能提升,才能长久。您看,江夏都知道陈先生不是善人,但就连老头子这般贩夫走卒,都念着陈先生长命百岁呐!”
一个不为善名却做善举的人,一个名声不显却颇受拥戴的人,季闻道觉得这人身上真是矛盾重重。
正闲聊着,前面少年的牛车停在了某个镖师的岗亭前,他摸出个腰牌来,随即换上快马,朝着另外的小路疾驰而去。
季闻道不敢继续跟下去,他到前面的镇子口下车,付了车钱同老车夫道别,才回头走了几步路,就感觉自己又被人盯上了。
身旁巡逻的镖师目光似有若无的锁定在他身上,而右后侧有个挑扁担的黑脸汉子,似乎也有意坠在他身后约莫几丈远的地方。
季闻道不动声色,装作游览的样子,不多久,便在繁华的街角看到一处幽静所在。他想从那边的偏僻巷子穿过甩掉盯梢,可到了近前才发现,那处巷子是个断头,曲径通幽处,开着一座院门,上书“金口书院”四个大字。
季闻道心说晦气,怎么偏偏就是个书院?他本就扮作游学的书生,这下子,往回走肯定是不成了,只能硬着头皮先进书院再说。
这书院有些古怪,有三扇门,左右有人进出,中间关着。左门进出全是儒生,右门进出都是女子,季闻道想起之前车夫说女子也要读书的话,并未多想,以为就是学些女德女训,相夫教子之类的事情,选了左边,混入一众儒生中走了进去。
季闻道作为世袭锦衣卫百户,家中自然是让他上过学的。事实上,他有个庶出的弟弟,甚至读书有成,今年十七岁,已经中了秀才,明年乡试就要下场考举人。这个年代,无论文武,官宦人家子弟读书者众,就连商贾走卒,但凡家中有些条件的,都会让孩子进学读书,以为晋身之阶。
只是科举路难,万千学子,又有几人真的能出人头地?启蒙时,季闻道就不算是读书的好料子,他生性好动,好奇心强,难以在枯燥的学业上集中注意力,因此早早的就继承父亲衣钵,入卫当差。自他蒙学以来,已有许久未曾踏足学堂,这次误闯金口书院,倒是颇有几分玩味和好奇。
但才进去不久,他便被这座书院吸引了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