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闻道说这个话,是因为看见她披散着长发,应该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他一个大男人半夜闯入人家闺房,若是瞎说八道会误了人家清白,万一闹出什么事情就不好了。
季闻道是正经的锦衣卫校尉,平日里吃拿卡要没什么大事,沾上刑事案子肯定会被同僚攻讦。
“嗯,好的。”
女子出乎意料的乖巧,黑暗中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让季闻道的心跳猛地快了两拍。他再次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说。
“你……你是哪家的小姐?”
“奴家王氏。”
“哦,王姑娘……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姑娘盯着他,没有回答,季闻道感觉自己把天聊死了,更加尴尬,好在她主动转换了话题。
“公子什么时候走?”
“稍微缓缓,头有些晕。”
“今晚干脆歇下吧。”她说着起身,执油灯进入内室,整理床铺,“来,奴扶您躺下。”
季闻道有些诧异,方才还吓得发抖的姑娘,这会子似乎已经完全不怕他了。不过,作为合格的锦衣卫校尉,他是不可能在这种陌生环境中过夜的。只是话还没说出口,起身时的一阵眩晕还是打消了他离开的计划,只能踉踉跄跄躺到了床上。
姑娘帮他盖好被子,细心的拿扇子驱赶蚊虫,然后拉上纱帐。
“奴就在隔壁房间,有事轻敲墙壁即可。切莫高声呼叫,偏房住着丫鬟。”
季闻道本不应该轻易相信陌生人,不过,此时此刻,他似乎忘掉了师傅教他的那些谨慎的原则,莫名其妙的安心下来,点了点头,阖上眼睛,不久就沉沉入睡。
姑娘走出门去,关上房门,在门口站了片刻,双腿还在忍不住的发软。她怔愣着摊开双手,看着上面的血渍,莫名的又开始掉泪。
不过,没多久她就调整过来,快步来到隔壁房间,清理了血迹,又将脏污的衣服换下,才迷迷糊糊的休息了,自然是一夜噩梦。
第二日,季闻道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他睁开眼睛,苦笑不已。
若是那姑娘有丝毫害他的心思,昨晚他就是个死人了。显然他遇到了个人美心善的好姑娘,不仅没有害他,床头的几案上,还放着一碗热粥和两块肉饼。
简单用过早餐,季闻道瞧了瞧院子里,并没有看到人。他摸了摸伤口,感觉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于是留了一块碎银子,从后院离开,只在心中暗暗记住了这座院落的位置。
因为受伤的关系,他没有再想着去别处查探,直接坐车回了江夏城,寻了成衣庄子买了套新衣服还上,再去与副手汇合。
刚刚返回客栈,季闻道就看到一个人等在他的房间门前,身穿青色长袍,挎着把绣春刀。
看到这人的装束,季闻道一愣,对方先递上一枚令牌和一封帖子,开口道:
“某乃楚王府仪卫,奉命来请阁下午时于临江楼一叙。”
“王府仪卫?你可知在下身份?”
“锦衣卫代天子缉查四方,威名赫赫,自然是知道的。”
“你既然知我身份,又为何来请?藩王难道可以结交天子近臣吗?”
“某家主人只是帮人牵线,做个中人而已。既不是楚王要见你,也不为结交天子近臣。某家主人说,您这样四处乱转,总归不好回去交差的,不如光明正大,有什么不知道的,问就是了。”
季闻道眯起眼睛,心中冰冷一片。
“你是说,先前盯梢的人,便是你们?”
“不,盯您的人,是江夏陈子安,要见您的人,也是他。多的某也不知道,您中午去赴宴,自有人说与您听。”
那人留下帖子就走了,季闻道若有所思,回到房间,副官立刻迎上来,满脸关切。
“档头去哪里了?昨夜未归,兄弟们都很担心。”
“遇到了些麻烦,不过都解决了。”季闻道下意识隐瞒了腰间的伤势,也隐瞒了那个姑娘帮他的事情,“你看看,这帖子是什么意思?”
副官接过盖着楚王府仪卫司印鉴的帖子,皱起眉头,感觉这件事有点失控。
“结交藩王,啸聚一方,这事情要是让圣上知道,怕是要掉很多脑袋。”
“今上能动得了楚王?”季闻道嗤笑道,他是大院子弟,世袭锦衣卫,对皇室的了解比普通百姓深刻,知道皇帝并非万能,今上更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英主,“顶多申斥罢了。不过,得查清楚到底是谁与楚王要好,是卢象升,还是这个看着不起眼的陈先生。”
“那……去看看?”
“当然。不仅要去,还要冠冕堂皇的去。”
季闻道将散出去的人都召了回来,向他们交代了事情的经过,然后要求所有人着锦服,挎腰刀,正式列队前去赴宴。
这架势,知道的晓得是赴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拿人。
按着时辰到了临江楼,先前那位送信的王府仪卫正站在楼下迎接。几人浩浩荡荡上楼,来到雅间,当中坐着三位文官,正在交谈,见他们上来,立刻起身,客气见礼。
这三人,正是陈吉发、楚王府工正罗雄,卢象升的幕僚许德士。
原来,那日陈吉发想来想去,觉得既然锦衣卫查到了江夏,遮遮掩掩,定然不能让上面满意。除了秘密弄死的那两个暗探,江夏在明面上没有什么不能查的事情,因此,他决定直接向卢象升报告此事。
连夜赶到襄阳,汇报此事之后,卢象升让许德士陪着他南下,将手中产业梳理一遍。此外,因为有些事情涉及到楚王府的产业和王田,因此也向罗雄报告了情况。
没想到,罗雄对此事倒是很积极,主动提起要参与接待的意思,于是才有今日这局。
双方互相介绍,算是认识了。季闻道大咧咧坐上了主宾位,陈吉发立刻示意把乐曲酒菜送上来。
“不用搞那些虚的。咱哥们在北京城什么没见过?”季闻道皮笑肉不笑道,“有什么话摊开了直说。”
三人眼神交流,最终还是陈吉发起身答话。
“倒没有别的相求,只是劳烦档头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事情做的不周到,让您操心了。其实,江夏这地方,您若是要来查,直接走明面上就行,人员、财物、地方,都是公开透明,您大可慢慢查探。”
季闻道心中有些不舒服,面上冷笑道:
“陈先生倒是大方。就不知道那些守备森严的所在,都是从事什么秘密!”
“卑职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
“是呀,季大人,子安所为涉及湖广军资,自然是要严密些的。”许德士也打圆场道,“大人先莫要谈工作,咱们相识既是缘分,不如先喝酒,下午子安带您去看。”
“酒便不喝了。”季闻道很强硬,腰间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就这点便饭,咱们两刻钟之后出发。”
季闻道不听曲,也不喝酒,更不会迷恋脂粉,与副官及手下匆匆用完午餐,便直说要去看看。
他既提了要求,其他人自然不再多说话。
陈吉发对季闻道不甚了解,史料上也没有这号人物,他花了些银子向大冶的矿监张德宝打听这人的情况,只说是世袭锦衣卫,曾在宫中就职,与东厂几位公公关系都还不错。
来这个时代几年,陈吉发早就清楚封建社会的统治者之间,多少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别看他年纪轻轻,又不甚有名气,但他能进入宫中任职,能与几位公公交好,背景身世肯定是不简单的。因此,这次接待,他也算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丝毫不敢懈怠。
先依着季闻道的要求,检查了兵器作坊。这里,也正是季闻道昨天晚上潜入而不得的位置。
到了白天,季闻道才看清,整个区域内至少有三层哨卡,相互之间遥为呼应,野外还铺有暗哨,除了他昨日发现的几个点之外,还有些藏得极其精巧。昨晚他应该就是被其中一个未发现的暗哨看破的。
陈吉发见季闻道一路查看守卫情况,于是上前介绍。
“应兵备衙门要求,这处位置由武昌府兵和本地勇壮共同防卫。外面这些明暗哨卡,都是本地勇壮负责。您往里面走,正路口的那排望楼,是武昌府兵驻守。”
季闻道按着陈吉发的指引,自然看的清楚,心中的疑虑稍微消散了一些。如果是军中的暗探,倒也正常。不过,军中暗探跑到江夏县城去盯梢作甚?而且,他故意丢失的那枚假印鉴,对方似乎没有还回来的打算,也就是不准备承认这件事了。
两方各自揣着心中的事情,查看了兵器作坊,又去苏家湾转了一圈,季闻道感觉这些事情都是很平常的民事工作,本来也是各地乡绅帮着官府做的事情,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妥。
他想起出京时吴邦辅说的那些话,又见楚王府的工正似乎一路上对这些情况也都十分熟悉,甚至还有在这份生意里入股,觉得先前那两个番子的事情恐怕本身就是党争的结果。
于是,他斟酌着对陈吉发三人表明态度。
“今日来看的情况,某会如实向圣上秉明。另外,过两日,某还要去湖广总兵、都司衙门了解情况,到时候与你这里的人员、物资、账目要对得上才行。”
陈吉发和许德士听到,对视一眼,都有些高兴。直接告诉他们接下来要检查的内容,就相当于考试泄题,他们只需要按着提前布置就行。
许德士上前作揖道:“卑职立刻回去秉明巡抚大人,做好准备。”
季闻道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带着自家人马浩荡回城。
途经金口的时候,他的目光不经意瞄向某个院落的方向,又心中自嘲一番,将杂念摒除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