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又取来了那枚勋章在手里。
“至于这个,着实只有表彰之意,长辈连留作纪念都不肯吗?”
张从宣是真的无话可说了,只能摇头。
张启山低低叹了口气,重新将其装回盒中:“那我便替您临时保管,随时候取。”
将盒子放到一边,他转过头来,却是忽然随口开了句玩笑。
“如此避如蛇蝎,长辈真是心如坚铁。我都忍不住觉得,长辈并非厌弃权势,只是不肯与我亲近、刻意疏远不信,才会想也不想一口回绝呢。”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张从宣心中一跳,差点被呛到。
却是下意识一口喝掉碗中之酒,掩住了瞬间翻涌的情绪,然后才无奈抬眼看去。
“连这种话都说,你怕是已经醉了。”
张启山没有反驳,而是顺势支起手臂撑住了额角,垂眸喃喃低声。
“是啊,我大抵有些不胜酒力。”
“今晚的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长辈会将之上报族中吗?”
虽然是询问,但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似乎也不太在乎答案。
青年不由沉默一刻:“不会……但我会如实告知族长。”
不怎么意外的,张启山含笑点点头:“那就多谢了。”
你在谢什么啊?
张从宣很想如此反问回去。
但不知为何,并没有开口,只是盯着已经没了热气的酒液发了会呆。
却是由此发散起思绪。
今日的招揽,已是张启山第二次开口。
虽然没有明说,但两人心知肚明,对方如此诚意相邀,离不开先前几次聊天时自己隐隐透露的局势见解。
然而在此之前,小号至今无遇敌手的武力值,绝对也是关键因素。
在这个混乱不堪的年代,弱肉强食变作了从上到下的生存法则,为了求存,自然人人求强。
虽然来得误打误撞,但【心如止水】,的确是最适合小号的被动技能,也是最适合这个年代的精神状态。
即使武力超群,自身安全无虞,但当一个人看到的太多,而能做的太少,总是显得无奈无力。
何况他还是个外来者,不真正存于此世的玩家。
天然的戒律横亘在前,如一道无形鸿沟,早早划下了改变所需的不可承受的分量。
于是只能沉默,将目光看向与自己天然存在联系的学生们,将一切情感寄托于此。
因此,有时张从宣也不免感到歉疚。
在海侠之前,几个学生大多都是未成年的孩子,如果出生在现代社会,即使现在年纪最大的陈皮,也不过是高中生的年纪而已。
偏偏他们生在国朝末年,生在这个必须挣扎求存的乱世。
于是,他不得不给所有孩子,早早递出了那柄名为武力的双刃剑。
对于学生们的所有期望,也一概降低到了最低道德底线之上,最后的那条线。
——活下去,努力活得更长更久些。
等待那个得以站起的时刻。
只可惜,饶是如此浅薄的想法,似乎也不能尽数如愿。
人力有尽……张从宣无声念着这句话,唇边不觉溢出一丝自嘲笑意。
曾经对学生们的安慰宽解,不得不用来自我告诫的时候,跟自欺欺人有什么区别呢。
兀自出神之中,冷不丁,耳边传来了一声砰然震响。
“咚!”
扭头看去,却见对面原来身形板正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埋头伏倒在了桌上。
张从宣:“……”
满心复杂感慨,都被这一幕给震飞了。
好家伙,这菜鸡酒量,难怪你以后会酒后失言……
真就三碗啊!
自己40的体质,现在不都还好好坐着……哦对了,自己还开着【心如止水】呢,强行千杯不醉。
那,那倒是也不好说什么了。
本想喊个人来,结果到门口一看,副官早不知道去了哪。
没奈何,张从宣只好又转回身,正好撞见某人即将从桌子上滑落在地的姿态,急忙上前一把捞起。
“你也是个麻烦。”他自言自语吐槽。
不料刚刚已经闭眼的张启山,似乎在差点跌落的失重感中清醒少许,这会居然又来了精神。
反手攥着人手腕,略显委屈地含糊咕哝:“……长辈嫌我麻烦吗?”
青年忍不住叹了口气。
真正的缘由当然是没法说的,他干脆反问:“醉到这种程度,还不算麻烦吗?”
“长辈……是不喜我饮酒吗?”张启山思考一刻,随即露出恍然之色。
“对!”张从宣懒得多费口舌解释,答得干脆。
对小号来说,这点重量不算什么,他一手把人架着,轻轻松松就给送到了刚刚自己换衣服的里间床上。
随后就准备去收拾自己刚刚换下,现在稍微干了些的衣服。
转身之时,却又被拉住了。
“这样……”
努力撑起了点歪倒在床上的身体,张启山抓着人,却又忘了台词一样,莫名甩了下脑袋。
“……那,我便自此戒酒,长辈愿信我一回吗?”
俯视着他不甚清醒的执着模样,张从宣心中莫名一动。
一个鬼使神差的想法,忽然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现在一切还未发生,所以,也许,自己还来得及做些什么,对吧?
身在其中,如果试都不试一下,岂不是太可惜。
但是……
谁又知道张启山的背叛剧情,是不是策划设定的必然结果?
他自然可以冒险赌一把,但筹码若是学生们和张家,这重逾千金的一注,要如何才能决心去下?
眸光闪烁间,思绪交缠。
半晌,他沉重又释然地呼了口气。
“……只要你不妨害族长和张家,单我的信任,又值得什么呢?”
“但你要真能从此滴酒不沾,不论其他,至少可以让自己活得更长一些。”
张启山表情严肃地点点头。
“有道理,我一定、照做……自今日……起……”
说着,却是音调渐渐模糊,几个瞬息里,整个人已经失了力气般重新砸回了床上。
轻松挣脱了抓握,张从宣收回手,心情复杂地看了他几眼。
到底没忍住,弯腰拍了拍这张看起来颇为安详无害的睡脸。
“……最好是说到做到。”
*
关于醉鬼的话,到底会变成一个踏实的誓言,还是成为断片记忆中被遗忘的一环,张从宣暂时没有深入去想。
反正张家现在需要张启山,这是现实。
小张哥说张启山以后会性情大变,这是来自未来的预言。
他不会现在就以莫须有名义把人干掉,也不会掉以轻心觉得人定胜天,就把预言轻飘飘抛却脑后。
毕竟,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用来观察,还没到迫切需要抉择的时候。
然而拒绝张府门房派人相送的热心提议之后,他打着伞,独自走在小雨绵绵的回程路上,总觉得好像忘掉了一件什么事。
想了一路却也没想起来,只好先当做无关紧要的东西放在一边。
实在太晚了,到达自家院子的时候,里面早就一片漆黑。
当然没有把已经睡着的学生叫起来,专门来给自己开门的念头,只是左右一看,很快就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地点。
把风灯挂在腰上,挽起袖子利落翻墙而入。
落地完美,没有惊动任何人。
心中给自己打了个满分,张从宣轻快掠过了其他安静屋子,很快来到自己房间门口。
没有多想,径直推开门就往进走。
谁料眼前一花,冷不丁就见一道黑影冲了过来。
下意识就要去摸伞,然而,循着被风灯模糊照亮的视野一扫几道熟悉身影,张从宣忽然反应了过来。
这么温馨的一幕落在眼中,他难免讶然又愧疚:“怎么都还没睡?”
没有回答,张起灵只是径自上前,将风雨关在了门扉之外。
张海侠接过湿淋淋的雨伞,抬手挂在了门边。
“今天雨那么大,您又不让我们跟着,这怎么睡得着嘛,”张海客则扶住青年手臂,感受着手里的寒凉潮气,忍不住催促道,“快先换了这身湿衣服去!”
下一刻,他忽然察觉不对,几乎是脱口而出。
“老师——您怎么穿着张启山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