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跟张从宣的计划有点不符了。
他原来打算是,把自家学生事情的后续影响商量个处理办法出来,然后就回去睡觉。
但张启山的建议,听着也很不错。
蓑衣虽然厚重,但在连绵不断且越来越大的雨势面前,最后也只剩下了聊胜于无的作用。
原本一直在雨中还不觉得,现在到了房中,张从宣才发现,这回是被淋得够通透了。
以这一身模样回去,学生们肯定要担心的。
如此想着,他也就没再抗拒。
顺便跟张启山说了声,让他先派个人回去跟学生们说一声,自己在这边,大概晚点回去,不用等。
……
十几分钟后。
用热水稍微擦洗,再换上张启山友情提供的干爽衣服,的确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整理着衣襟出去,张从宣道了声谢,随意一扫,就到桌边坐下。
这会儿工夫,桌上就多了一个小壶,像是厨房刚送来的热饮,壶口还有若有若无的一丝水汽;另外就是一个扁扁的精致木盒,被放在一边,不知作何用处。
“长辈客气……不过,没想到,这件衣服还算合身。”
打量着青年换上自己衣服的新形象,张启山有些意外。
感慨一声,转开眼,把手边厨房刚送来的热壶执起,给他倒了碗,缓缓推过去。
“先把这个喝了吧,驱驱寒气。”
张从宣低头看了眼,就不觉微微挑眉。
虽然也是澄黄的颜色,但无需刻意嗅闻,那股略辛的味道已经飘进了鼻子里。
“怎么是热酒?”他疑惑出声。
虽然也有驱寒暖身的功效,但这一般也不是夏天该喝的吧,说好的姜汤呢。
不过随即张启山就给出了解释。
近日阴雨连绵,厨房一个没注意,原本储放的生姜都发了芽,于是就全丢掉了,还没来得及买批新的来。
谁料到今天突然要用,这半夜三更,又下着大雨,也没处去采买。
回报过来,他也是好笑又无奈,只好让人把去年冬天新藏的绍兴黄酒搬出来一坛,煮热了来。
只能说赶了个巧,张从宣听完也无话可说。
自己是临时上门的,又没提前通知,主人家仓促之间能准备成这样,也是已经尽力了。
“没事,这个也行。”
新鲜送来的汤碗还有点烫,他伸手捂住,很快就连掌心都被温暖起来,心情也不知不觉舒缓了许。
不过热黄酒更容易上头,习惯性地,他提前拉高了【心如止水】的强度,这才啜饮几口。
开口时,嗓音恢复了平时平静。
“很有用,多谢……好了,现在说说你的计划吧。”
张启山望着他的动作,忽而失笑摇头。
没急着开口,反而转手给自己也倒了一碗,抬手轻轻磕了下对方的碗沿,干脆利落地仰头喝了干净。
张从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这一满饮,是为了赔罪,”张启山说的诚恳,“本是出于好心,没成想让长辈误会不快,实在不该。”
这说的是他派人跟着的事情,青年略一沉吟,轻轻摇头。
“本来也是跟你借了人用,他们有了发现,当然会第一时间向你汇报,无可厚非。”
不管怎么说,给人家发工资的是张启山,给自己临时借调人手用,能听话干活就行,总不能还指望人家对自己纳头便拜忠贞不二。
张启山淡淡微笑,接着倒了第二碗。
“这一碗,是多谢长辈,之前在桂西的事情上多加提点。如今事情尘埃落定,理应当面致谢的。”
桂西……
张从宣瞥了眼他随手搭在一边的军装外套,忽然明白了什么。
“加官进禄了?”他问得随意。
张启山笑而不语,只利落干了第二碗。
好吧,看来在莫云高的事情上受益不少。
想到这也是双方合作共赢的成果,张从宣没多考虑,也跟着陪了一碗。
放下碗,给自己新倒了一些,却见张启山抬手松了松领口。
像是已经被酒气熏染出热意,不过只稍缓了缓,抬手就去倒了第三碗。
这回倒是没急着喝,端在手里,直直注视了一会青年,忽然幽幽叹了口气。
“你的计划难度有点大?”这欲言又止的姿态,让张从宣都有点好奇了。
总不能,这两碗下去已经上头了吧……酒量这么差的吗。
不过就之前几次吃饭来看,的确也不怎么嗜酒的样子。
话音落地,却见对方无声摇头。
“本也没什么计划的,陈皮的事不算什么,我只是想寻机与长辈说几句话。”
啊?
张从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对方款款伸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柔和而不失真诚地继续说了下去。
“……只是想到,长辈如此英才俊杰,出众人物,若是有心愿意,本可以逢时而起,做出一番事业的。”
“如今却甘愿被本家规矩束缚于一地,不问世事……如此憾事在前,也难免让人心有不平吧?”
说着,张启山仿佛颇为痛惜似的,再度沉沉叹了口气。
“上次从桂西回来,我左思右想,也觉得长辈居功第一,不该被抹了功劳……因此额外跟上峰请示,替您要来了应得的奖赏。”
迎着青年复杂的视线,他将一边的木盒递了过去。
犹豫一下,张从宣还是没忍住好奇,打开看了眼。
然后他就愣住了。
盒子里倒是只有两样东西:一枚他不认识的漂亮勋章,还有一份长沙总督签发的委任状。
这一瞬间,张从宣真的有被惊到。
但同一时间,脑子里总算明白了过来,对方这一番举动的意图。
把臂言欢,促膝而谈。
自己这是……被民国军阀挖墙脚了?
真是好大手笔!
委任状还好说,以张启山的地位倒是可以发挥点影响。但勋章这东西,到底怎么弄来的啊?
猛然抬头看去,张从宣一时竟有点不知如何说起,难得磕巴了下:“这……真是费心了……不过,你还是取这功劳自用吧……”
他还没说完,却见对方忽然皱眉。
拾起那份委任状,张启山认真抬眼相询:“长辈当真不愿领受吗?少校军官,相信以长辈的能力,会是一个不错的起点。”
“抱歉,我实在志不在此。”张从宣态度坚决。
毕竟十年后就是北伐,全国格局大变,这任命到时就是一张废纸,他拒绝得一点也不心疼。
然而,话音刚落,却听见清晰的“嗤啦”一声。
那张盖着红章的漂亮委任状,眨眼就变成了两半废纸。
然后是四半。
“你……倒也不至于如此。”张从宣的劝说晚了一步。
随手将这些碎纸片揉皱,拢成一团丢弃在地,紧接着,张启山随手划亮一根火柴,精准掷在其上,任由火舌窜起,将它们吞没殆尽。
转过身来,他朝着青年微微一笑,言辞笃定。
“长辈不愿接受,它便只是一张废纸罢了。若是因此让咱们之间再心生隔阂,那岂非本末倒置么?”
“不如当面烧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