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夜雨后,天色放晴。
小豆子夜里不辨方向,只知催马前行。因了骑术生疏,只知两腿紧贴马腹,俯身紧抓马缰。
尽管如此,还是从马上跌下两次,所幸只受些轻伤,并无大碍。
第二次跌落马下,小豆子摔在泥水中,并不觉身上疼痛,却忽地悲从中来,伏地嚎啕大哭起来。
身处荒野,哭声传出,无人回应。
哭了一通,爬起身,甩甩身上的泥水,只觉迈步艰难。前行一段,寻到马匹,将马拴在近处,脱去身上湿衣,拧干泥水,摊在马背上。
或许穿着湿透的衣服许久,寒意早已透骨,脱去湿衣,并不觉得更加寒冷。
小豆子就这般赤着身子,站立在乌云稍散的月夜之下,四野一片死寂,心中只觉天地无情,一阵茫然无措。
回想起自拜许瞎子为师后所经历的种种血腥之事,只觉自己所处,已非人间,更像是镇上说书人口中阎罗主事,厉鬼横行的地狱一般。
一阵风起,小豆子终是耐不住寒意,穿上湿哒哒的衣服,在路边树下寻了一处干燥处,蜷缩身子,依偎着树干,脑中回想着过去时日的经历,终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便也不去多想。
一时想着等待天明,循路返回,去那山崖下寻找老何。只一瞬,这念头便被打消——老何坠崖,即便没有立时便死,也必然受伤。
那老怪物匆匆赶去,老何定是凶多吉少;即便奇迹生还,也定然早已不在那山崖之下。
即便回去,也无处寻觅,更有再遇那老怪物的风险。
如此,只有一途,便是寻来时路返回家乡。
当初离家,本是为了躲避那杀人如杀牲畜一般随意的大恶人——骆世杰,更不愿牵连娘亲哥哥。
此时,恶人已经离开山村,没了这份顾忌,回家自是唯一所想。
“磨炼些时日,总是能成一个好猎手的。”想起自家爹爹,小豆子心中暗念。
自感这些日子,见识了一些此前从未曾遭遇,甚至未曾想象的凶险惨绝之事,思量再次面对山里野兽,胆气上应会壮些。
心底分明觉出,那山里野兽再凶悍,总也比不过人心的凶险狡诈;想起许瞎子手法纯熟地生剥鼠皮,骆世杰不动声色地举手杀人,便觉宁愿被野兽咬伤致死,也比落到那些人手中好过百倍。
如此想着,打定主意,等待天明,便寻人问路,返回家乡。
没有困倦之意,便那般蜷缩身子,忍着寒意,仰头望天,直至天明。
(二)
天色微明时,再次牵马,沿大路而行。
走出一个时辰,行到一处镇子。那路边立着牌坊,写着“三合镇”。
天色虽早,路边已有早起的菜农推车挑担,摆摊贩卖。
再往前行,便有路边草棚售卖吃食。馒头咸菜,稀饭菜粥,一二文钱,给过路行人暖身果腹。
小豆子从老何留下的褡裢内寻到十几文铜钱,花了两文,吃喝到肚胀。
那粥棚老板见是一外地小子,浑身污浊,手上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心中自是奇怪,便多瞅了几眼,口中打问:“小哥哪里来的,做什么行当?”
小豆子一愣,随口道:“走亲戚的,赶上了雨,走错了路。”
粥棚老板见小豆子模样老实,只道他所说属实,便点点头,安慰一句:“这年头,路上不平静,走夜路总要小心。遇上雨不打紧,若是遇上恶人,可是… …”
小豆子耳中听到“恶人”两字,心中一震,脑中忽想起几个时辰前,祠堂中被那老怪物陶公公单手掐住后脖颈,挣扎反抗却难以脱身,鼻腔中只闻到那老怪物身上传来的一股难以言说的酸腐气味,犹如农家地窖中储藏过久,已经发霉的绿叶青菜。
如此想着,忽地一阵恶心,心中翻涌,“哇”地一声,将方才入肚的馒头菜粥都吐在了地上。
一旁站立正在吃喝的几位行脚商人,纷纷皱眉躲开几步。
那粥棚老板应是见多了往来行人的种种艰难,见小豆子如此,并不介意,口中道:“夜里受了寒,肠胃虚。热粥热饭吃得急了,耐不住了。”
嘴上说着,从生着炭火的锅灶后走出,抄起一旁铲炭灰的铲子,铲起地上灰土,三两下将小豆子的呕吐之物遮盖住。
小豆子心中过意不去,抱拳给粥棚老板施了一礼。
“小哥何必客套。”粥棚老板连连摆手,进到棚里,又盛了一碗热稀饭,端给小豆子,并添了一小盘咸水萝卜丝,“莫着急,就着咸菜,慢慢小口喝。”
小豆子心一热,眼睛发酸,忙低头接过,低头吹着碗里冒出的热气,不觉几滴泪珠落在碗里。
经历生死,忽遇陌路人一句暖心之语,犹如从地狱返回人间一般,一时情难自控。
粥棚老板见小豆子如此,仿佛想起什么,抽搐了几下鼻子,对周遭行脚路人道:“这话说总有一个月前,每当我清早出摊,总有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娃过来乞食。除去自己吃喝,还另外要上两份吃食,说是给自家爹娘。听旁人说,是一家三口过来投奔亲戚。亲戚家已不在镇上,三口人打问到亲戚的去处,却没有盘缠上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家男人又病下了,自是没钱去看,便落得靠女人与孩子乞讨过活。实在可怜。这十几日那小娃没过来讨吃食,我心中还奇怪。两天前听同村篾匠说,镇西头水塘里捞上来三具尸体,正是那一家三口。哎,也不知是生活无望,投塘死了,还是有其它缘故,便不得而知了。报去官府,也只是找了三张席子,草草埋了。并无说法。实在可怜了那个不到十岁的小娃。来这人世间一遭,便如此死了。若真是有转世投胎之说,他定是不愿再来人间了。”
说罢,两眼发红,唏嘘感叹。
一旁吃粥的行脚路人也跟着唏嘘连连,纷纷道:“人世艰难,活着不易啊。”
小豆子听了粥棚老板之言,心中难过,那此前肠胃的恶心之感反而平复了许多。
又几口热稀饭下肚,自感好受了许多,摸出两枚铜钱,递给粥棚老板。
那老板坚辞不受,小豆子便也不多坚持,想说两句感谢之语,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便拱拱手,算是谢过,转身牵马离去。
行在路上,两旁路人总投来好奇目光。
小豆子自知凭自己年纪,身边如此一匹健硕马匹,有违常理,定然引人注目。
心中思量:去镇上打问马市去处,将老何这马匹卖掉,换一匹小马,充作脚力罢了。虽觉得有些对不住老何,但也顾不得了。
往前行了半里路,便进到镇子里。迎面遇一个牵着骡子的老汉。
小豆子迎过去,抱拳一礼,近身道:“这位爷,敢问一句,那骡马市在何处?”
那老汉瞅了一眼小豆子,又瞟了一眼小豆子身后的马匹,知道这半大小子是外来之人,咳嗽一声,大声道:“骡马市在镇子西边,沿这条路直走过去便可见到。”
小豆子又拱手一礼谢过,牵马朝老汉所指方向行去。
那老汉忽地想起一事,欲开口叫住小豆子,稍微犹豫,终没有开口,反而念念自语道:“一个乡野小子,牵着这样一匹好马。不是偷来的,便是走狗屎运捡来的。反正不是好来的。若是遇着啥子凶事恶事,也是该着,何必管他。”
如此念念着,便自牵骡走了。
(三)
小豆子按牵骡老汉所指,沿路走去。
穿过街巷,走了小半个时辰,便见路上赶牛牵驴之人渐多,知道距离那骡马市应已不远了。
跟随着前面之人,拐过一个路口,走过一座石桥,已是镇外。
一处杨柳老槐围绕的空阔之地上,骡马牛羊散在各处,买家卖家或靠在树旁,或是席地而坐,或相向而立,各将一手伸到对方袖筒里,试探价格。
那面上或喜或忧,或不动声色,由此可透出那人是行当里的老鸟还是新进的小雏。
小豆子虽是生在山村,家中却是以狩猎为生,从未曾养过骡马。自然也从未曾进过骡马市。
今日到此,自是满脸茫然,不知所措。
正在他茫然四顾,牵马而行之际,已有几个骡马市里的老鸟瞅见了这个面目青涩的半大小子,毕竟他身后那匹健马在这乡镇骡马市里着实少见。
一个头发胡须乱蓬蓬地粗壮汉子朝对面一个唇边生着一颗黑痣的干瘦汉子使了一个眼色,干瘦汉子会意,点点头,便迈步迎着小豆子走过去。
小豆子见对面一人拦住去路,便停下脚步,看着来人。
黑痣汉子横在小豆子身前,满面笑意,躬身凑近,轻声道:“这位小哥,可是来这里卖马?”
小豆子点头道:“正是。”
口中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马匹,想起老何,心中一痛。
“嘿嘿,那你算来对地方了。咱附近几十里地大小乡镇,咱这算是最大的一处骡马市,咱爷儿俩聊聊,我给你个好价。”
黑痣汉子满脸诚恳,面带笑意,单手前伸,直伸到小豆子身前,仿佛是要握手亲近。
小豆子见对方伸手过来,不知何意,便只以为对方单纯示好。不及多想,便也将手伸出。
黑痣汉子一把握住小豆子的手掌,笑道:“小兄弟,这便对了。走,咱爷俩儿找个僻静地方,好好聊聊。我绝对亏待不了你。”
小豆子被黑痣汉子拉着手,一步步朝路边一棵高大老树后走去。
那黑痣汉子始终紧紧抓住小豆子的手掌不放。小豆子想挣脱开,却挣脱不得,便在不知觉中,任由黑痣汉子拉着手,一步步走到了一棵高大的老槐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