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或是陶公公外出办差以来最气闷郁积的一次 。
他花了小半个时辰,颇费了些气力,赶至山崖之下。
那是一处乱石荒草积聚,平素少有人迹的偏僻之地。附近一条小河流过。因多时的雨水,河中水位上涨,河面距离山崖不足十丈。
陶公公将那方不大崖下荒地遍寻一通。非但没有见到骆世杰口中所说失足坠崖的乡里小子,便是亲眼所见落身崖下的何大辅竟也不在。
陶公公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亲眼所见,反复搜寻了多遍,确是没有人踪。
差事至此,可谓满盘皆输。
何大辅生死无着,书册只得半部,实在难以向魏公交差了。
陶公公盘膝坐在一方石上,任由雨水洗身。
如此直到天明,雨住云散,朝阳初升。
一夜秋寒,原本充塞心中的百种怨恨,千般杀意,都渐渐被风雨平息。原本颇为自负,从不服老的陶公公仿佛平添了一些老态。
又再起身,于崖下荒草乱石中再仔细搜寻一通,仍是不见两人半点踪影。只有一道被雨水冲刷几无痕迹的泥泞拖痕,从崖下直至河中。
由这细微痕迹,更可断定从山崖上跌落的某人并没速死,而是在泥水中爬了一段,爬到了河里。
陶公公心中惊诧,仰头望去,见那山崖峭壁上一棵从岩壁中生出的老树上,那枯朽枝杈上挂着一缕布条,从颜色看,正是昨日何大辅所穿衣衫。
陶公公心中气极,抬手一掌打在身前石头上,将那方岩石断为多块。暗恨自己事前没有仔细探勘地形,只做大致了解。没有料到山崖绝壁上这一株枯木救了何大辅。
至于投入水中的何大辅生死如何,毕竟没有亲见尸体,总是个悬案。
更为重要的是,那乡野小子去了何处,为何不见半点踪迹。
山间小河本是清河支流。一夜雨水,水势湍急,流经之地甚广。而身处直隶地界,没了江湖人脉,难以大动干戈寻觅。
事已至此,即便心中万般不愿,却也无力挽回,唯有自认事败。
陶公公仰头向天,声嘶力竭地吼了两声,山中回声阵阵,犹如鬼哭。
(二)
躲在树上的小豆子眼见老何走出断墙,走上山径,一去不回。
雨势渐大,若老天尚有老母,已经被小豆子在心中问候了不下百十次之后,见那老怪物陶公公疾行出断墙,消失在山路拐口。
“老何可有藏身之处?”小豆子心中念着。
又过了约莫半炷香时分,见那恶人骆世杰一步一停地走回废园,显见是受了重伤。
“老何与他们交手了,打伤了那恶人。”小豆子忍着透心的寒意,牙齿打颤,脑中想着山路上发生之事。
“以老何对二人,凶多吉少。老何或已… …”
小豆子曾一念想下树去山路上看看老何境地,却自知道帮不上忙,凭白送命而已,便只两手紧紧抱住树干,任凭心脏也随着牙齿的颤抖而打着寒颤。
天地之间,一片混沌,仿佛地狱。
不多时,见那老怪物回来,走进断墙。
终不见老何身影。
或是已料到有此结果,除了淌进嘴里的雨水多了些苦涩味道,心中却并无太多慌乱,更开始思索凭一人之力如何脱身。
“不能等待天亮。对方两人没有寻到自己,定不会轻易善罢,早晚会寻到自己正藏身的所在。而要脱身,却必须从断墙处,重回废园。如此,便又要直面近身那如恶魔现世般的两人。若说那恶人身负重伤,行动不便;那老怪物却着实吓人。如有丝毫显露行迹,便难逃活命了。”
小豆子心中正自犹疑,忽见那老怪物现身在祠堂庭院中,匆匆从正门奔出,黑夜遮掩,瞬而不见了身影。
小豆子忽而想到:“老何定是坠崖,而对方二人定是认为他小豆子已于更早些坠崖了。那老怪物此时外出,定是绕路去崖下搜寻那半部书册,及确认老何是否已死。”
想至此,心知祠堂中只剩那伤重的骆世杰一人,正是最好的脱身之机。
小豆子再不犹豫,两手攀附枝杈,从树上下来。想进入断墙之内,忽心中念及老何,到底想看看老何走过的最后路途,毕竟心中所思只是猜想。
小豆子打定主意,转身朝山路上行去。
心知如果猜想正确,那老怪物绕路崖下,搜寻一番,不见他小豆子的尸体,寻不到半部书册,定会立即折返,再来山径上搜寻,那时,便难以脱身了。
如此,既然心中不能放下老何,又要求得活命之机,便要分秒必争,抢在老怪物回来前,从山上下来,脱身而去。
小豆子心中想着,脚下不敢半分停歇,尽力疾奔,一口气赶到尽头山崖处。
急促喘息着,四顾张望,低头俯瞰。
山崖绝壁处没有半个人迹,目力耳力所及,不闻半点人声。
雨势小了许多。风雨飘忽中,寒夜如刀,透骨入心。
深秋时节侵蚀全身的寒意,令他之后许多年都会记得这个夜晚,每每想来,那刺骨的寒意便又会袭上身来,令他忍不住打上几个寒颤。
小豆子大喘了几口粗气,不再耽搁,折身朝山下奔去。心中只有一念:赶在老怪物回祠堂前,走出祠堂正门口,脱身得生。
(三)
下山之路快了许多,却因了下雨路滑,失足跌了几跤,腿上伤了几处,也不感觉疼痛。
小豆子并不知道,那陶公公并没有急着返回祠堂,更没有想过再次搜寻山径。
何大辅的失踪令陶公公颇为错愕,毕竟亲见何大辅坠崖,却竟不见尸身。这令陶公公对小豆子的踪迹也生出了错误的判断。
小豆子回到断墙边,探出半个头,偷眼看向祠堂正殿,不见人影,不闻人声。
又看向祠堂院中,那与老何骑来的马匹立在庭院树下,并不知他主人已生变故。
“要将这马匹带走,如此才能走远。”
小豆子心中想着,知道此举颇多凶险,一着不慎,便有性命之忧,但仍是禁不住内心想法,迈步紧贴墙边,躬着身子,朝马匹走去。
走到拴马的树下,从马匹脖颈下望向祠堂正殿,仍不见人影,不闻人声。
小豆子不知,那伤重的骆世杰正自调息疗伤的关键时刻,无暇顾及其它。便是察觉庭院中有异,也无心探究,毕竟身家性命总要强过那半部书册。
陶公公远在山崖之下,更不知道他悔恨错失的半部书册,正在祠堂院中,那失踪的乡野小子怀中。
尽管安然无虞,小豆子却不知情,仍是蹑手蹑脚地解下马缰,躬着身子,拉动马匹,一步一步悄声走向祠堂正门,走出祠堂庭院,仍不敢骑马。
又牵马走出百十步远,确定附近无人,方才攀鞍上马,催马朝前行去。
天放亮时,陶公公缓步走回祠堂,心中知道骆世杰伤重,却也并不致死,去前方寻一处大镇子,弄些治疗内伤之药,再辅助他调息运气,回京城时,至少能行动自如。
当夜差事失败的那一刻,陶公公心中曾萌生过一丝夺了骆世杰性命的念头。
一是可将差事失败的责任全然推给姓骆的,再者,也为灭口。
毕竟,差事最初,陶公公胸有成竹,掌控全局,如猫戏老鼠一般,仿佛完差只是探囊取物;而最终落得这个结果,总是难堪。
而唯一全程在旁的眼睛,便是这骆世杰。让这一对眼睛,一张嘴巴永远闭上,实在应该。那一刻,比之何大辅,骆世杰仿佛更是该死。
那念头只是片刻停留,便被一张闪现在脑中的面孔打消。
那张面孔带着几分谄笑,本是一副逢迎之态,却迅而失了笑意,露出几分狰狞之色。
那狰狞也不长久,只一瞬,又恢复为那副逢迎之态。在这面孔之后,尚有几张模糊面孔,却都如同纸糊假面一般,看不出喜怒,却各有一双仿佛看透人心的眼睛。
陶公公忽觉得身上一阵寒意,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那刚刚闪过的念头,便强压至心底,不再去想。
走进祠堂庭院,侧头见一旁树下的马匹不见了,心中一愣,暗念:“难不成骆世杰拖着重伤的身子,骑马先走了。难不成,他想到我曾动过杀他灭口的念头。”
如此想着,快步走进祠堂正殿,见骆世杰仍如前一晚他离开时那般背靠墙壁,盘膝而坐,闭目调息。
陶公公心中一震,退步回到庭院中,疾步绕行,确认整个庭院中并无何大辅与那乡野小子所乘的坐骑。
陶公公心中震惊难以言表,远比骆世杰真的骑马远去尤甚百倍。
稍稍收束心神,仔细看那树下马蹄痕迹,见那马蹄并行一侧,一行比之成人小了半寸的足迹直至门口,在距离门口几十步远近便自消失,只剩马蹄足迹。显见是牵马之人上马骑行而去了。
“是那乡野小子。”
陶公公脑袋一阵昏晕,仿佛被一记大锤击中。
再循着足迹回溯,寻到断墙之外,走到距离断墙不足十丈的那棵老树下。
“原来那乡野小子就藏身在距离祠堂不足百步之处,那所求的半部书册竟是近在身边。哈哈,原来骆世杰并没有寻到那乡野小子,只是随口扯谎。我竟无过多猜疑,便自相信了。在山崖下没有发现那乡野小子的踪迹,也想当然认为与何大辅一般,都是爬到了河里。都常说山鹰被雀鸟啄了眼睛,而今日却是山鹰被雏鸟啄了眼睛,哈哈,哈哈。”
陶公公干笑了两声,胸腹一热,一口血直喷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