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大内义隆送给自己的血衣铺开,兼定只见其上有两部分内容。
前一部分是简简单单将义隆的那位大原夫人正式纳为侧室,给了她一个名分,也给了她的孩子继承权。当然这一段并不是给兼定看的,这段是给自己最后的血脉增加合法性的,好让其不至于变成所谓的“落胤”,也就是私生子。
真正和兼定有关的是另一部分:
羽林殿下恩义于义隆与大内深甚,无论义隆之子嗣何如,大内旧领皆由殿下请任取之,惟请殿下诛灭叛逆,以治天下太平。
这对于兼定来说就是一份大内般的“让国状”。
然而当年斋藤道三给信长让国状的时候,斋藤义龙是弑父之人。信长当时打不打得过搁一边,作为女婿当然可以大大方方拿着斋藤道三的让国状说事。
可是现在……大内家的遗孤在自己这,自己就算有所谓的《让国状》也没法真正宣称什么。
‘如果大内义隆也跟斋藤道三一样只有一个女儿就好了……’
“嗯?”
冒出这个念头的兼定突然睁开眼睛。
‘大内义隆现在确实就只有一个女儿,那个遗孤还在襁褓里,只要自己……’
兼定用力摇了摇脑袋,将这个可怕的想法赶了出去。
“我在想什么……”
拿起抽屉里南蛮水银玻璃镜,兼定借着烛火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公家贵族给他留下了一副俊美的皮囊,可一双深邃的眼睛却生生镶嵌在了稚嫩的面容上,在摇曳着的烛火映照下,那在镜子里人让兼定有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这就是房基所说的精神问题?”
喃喃自语间,兼定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幼嫩的脸颊,感受着这副“自己的面孔”。他感觉到诡异的陌生,这种陌生并非来自外貌,更多是精神上的。
“我变得越来越像这个时代的人了吗?”
在孤身一人的房间里的轻声发问,注定了这是一个没有结果的答案。
良久之后,门外传来了一声“殿下”。
“请进。”
房门被打开后,藤林保丰出现在兼定。
“老大人,情况怎么了?”
“冷泉隆丰他已经起草了一份讨伐讨伐陶晴贤,宣称龟鹤丸殿下才是大内家正统的文书。”
“是吗?效率倒是挺快的。”
“其实他一度想在中国就地拉起一支部队对抗陶晴贤。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
“那是自然,大内家当时的情况就是大内义隆从大宁寺逃出来也照样救不了。”
兼定将目光投向屋中藏着大内家家宝的箱子。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抢救大内家的遗产……”
顺着兼定的目光,藤林保丰也撇了一眼自己带来的那个箱子,随即就看着自己鼻子道:
“您应该将它们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藏起来……至少应该换个箱子去装。”
“我知道,我只是一时还没想到收在哪里……”
兼定向后仰着,抬头看着天花板。
“血衣书的内容你们当时都见到了吗?”
“在场的应该都见到了,包括冷泉隆丰。”
“嗯……所以你还特意去找了大内义隆的女儿?”
“是的,起初老夫还不太抱希望,现在看来是天助一条家。”
藤林保丰抬起头来,沧桑的眼睛看向兼定的双眼。
“殿下,这是个机会……”
“你知道的,我下不去手。”
“老夫知道,但是我们这种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您做这种事情。”
兼定沉默了,良久之后长叹道:
“这种事情你来做还是我来做都一样,没有区别。”
一边将血衣叠好收起,兼定一边说道:
“暂时就这样吧,更多的以我们目前的情况也做不了了。”
“是,一切皆由您吩咐。”
“嗯,老大人你接下来的任务一是重新整理鸱鸺众并训练更多的忍者,不仅仅是去一线执行任务的,处理情报、在我们领内纠察奸细的,都要覆盖。毕竟本家现在在领内裁撤了大量的关所,便利往来的同时难免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来趁机潜入本家……”
说着兼定不由得想起常常和自己拌嘴的阿朱,继而似乎找到了一个藏箱子好地方……
“二是本家正在进行对伊予的攻略。而无论是考虑三好还是考虑地形,平定西园寺家都是目前的重中之重。但是由于战后恢复、经济贸易等各种问题,现阶段对于伊予的攻略只限制在调略西园寺领内的家臣而已。你要做的就是运用忍者力量,配合宗珊大人和康政大人等人尽可能寝返西园寺家配下的力量。”
“可以告知老夫本家目前的调略情况如何了吗?”
兼定闻言双肘撑在桌面,双手交叉托着下巴,缓缓说道:
“这个嘛……”
中村御所的居馆里,今夜的密探已经告一段落,但在伊予国宇和郡,一场密探才刚刚开始。
月色之下,一行人马来在一处营地边上。
“土居大人。”
在火把的光芒下见到了近前的来者,守卫的武士将手中的弓刀放下,主动上前为对方牵住马匹。
“嗯......”
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姿却仍旧矫健,利落地翻身下马。他是土居清良的祖父土居清宗。
“政忠大人在吗?”
“大人正在营地里,说要亲自处理今天的猎物。”
闻言土居清宗无奈一笑。
“政忠大人还真是......”
他转过头冲着随行的护卫说道:
“你们就在这里守着吧。”
“是。”
独自走进简陋的狩猎营地,一个中年人坐在篝火旁的木桩上正用肋差处理着一只野兔。
“这么用武器未免也太粗野了,会伤到刀刃的。”
坐在篝火旁的倒木上,土居清良半开玩笑式地问道。
中年人闻言只是抄起身边的酒壶饮下一大口回应:
“放心,我处理这些东西相当熟练的。”
此人是伊予国河后森城主渡边政忠。
“怎么?有事吗?”
将野兔的一块腿肉架到篝火上,用小者递过来的水洗去手上的血污,渡边政忠问道:
“老大人一把年纪了,怎么在半夜还特意来找在下?”
“没什么大事,就是和你聊聊南边的事情。”
政忠闻言抬起头来。
“南边?”
随即反应过来,屏退了左右后才说道:
“我说之前怎么听说你把自己那个小孙子送到一条家去了。”
“老夫得纠正一下,虎松只是去宗珊那暂住几天,在中村御所游玩一段时间罢了,毕竟我的居城现在正在改修。”
“为了送质子还特意改修了城池,老大人厉害啊。”
政忠有些讽刺地笑了笑,继续转动自己的肉串。
“不过都一样,不管你们家那个小孙子去一条家是当质子还是真借住,对于实充殿下来说都一样。”
“自从老夫当年将一条家忠收为养孙开始,实充殿下就一直看我们土居家不顺眼了。”
一条家忠即土居宗珊。
“真好啊,收养高门子弟,土居家在那之后在宇和郡也是高人一头。”
“政忠大人数年前不是也打算收养东小路家的那个孩子吗?”
见政忠有些落寞,清宗提醒道:
“但是后来好像不了了之?”
长叹了一口气,政忠幽幽道:
“是啊......教忠......”
“是实充殿下那边不同意还是?”
“他?”
政忠不屑地哼了两声,对西园寺实充并不十分在意。
“当时......我记得是一条房基说要考虑考虑,但始终也没有说考虑得怎么样了,最后你也知道房基那小子死了,这事也就没有下文了。”
用手打散眼前的烟雾,政忠一脸不悦道:
“教忠那孩子的忠字还是从我这来的。我也没有子嗣,他若是当我的犹子,渡边家的一万几千多石都是他的。”
日语里犹子即养子。
看着郁闷的政忠,清宗笑道:
“房基殿下的性格是有些古怪,但若是只看领地大小的话,那么一条家的笔头御一门家老又怎么会到我们只有数千石土居家?关键在于对于一条家来说需不需要,能提供多少帮助,又有多少站在他们那边。”
政忠知道清宗的意思,略微皱眉问道:
“西园寺家虽说这是我们共同推举的一个所谓的‘主公’,但是这样也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土佐虽说不富裕,只能算是一个中国,但是相比只占据宇和郡的西园寺家来说,还是强出不少的。”
凑近政忠,清宗故作神秘道:
“你猜猜土佐一条家他们今年检地是多少石?”
“我去年听说大概是十六万石,今年就算恢复或者发展,也不过十七万石吧?”
微微摇头,土居清宗笑道:“今年预计有十九万石。”
“什么!”
看着清宗苍老又熟悉的眼睛,知道对方没有欺骗自己,政忠吃惊道:
“土佐国一国现在有这么多石高?”
“是啊......你看,那位小殿下,很厉害吧?”
政忠久久沉默,抬头望着并没有多少星星的天空叹道:
“宇和郡不过八九万石,除去被宇都宫占据的一两万石,西园寺家直辖的也不过两万余石。咱们这所谓的“西园寺”家治下光是豪族国人就有十余家,可我们这十几家又有多少会站在西园寺这边却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转头再次看向清宗问道:
“土佐能治理到这种程度,你们家的那位宗珊大人好是厉害啊!”
“虽然是夸赞的话,但是政忠大人这你可就说错了。”
笑着摆了摆手,清宗向政忠解释道:
“不过也情有可原,世人都觉得那位小殿下很大程度上是依赖几位重臣的辅佐而已。然而实际上,那位殿下确实是天生奇才,却如传言一样,是土佐的麒麟儿。毕竟那位殿下和自己家中合议众反复拉扯的传言我想政忠大人应该也知道。”
闻言渡边政忠深深地感慨:
“咱们那位公高殿下怎么就没有这般的才能。”
西园寺公高即西园寺实充的嗣子。
“这个嘛,毕竟天才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拾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清宗拨动这略为减弱的篝火,翻开一块大木炭时,火焰瞬间旺了起来。
“哎呀呀,虽然夏末的白天依旧炎热,但是夜晚却已经是越来越冷了,不及时给自己找一处火源还真是不行啊!”
用树枝指着渡边政忠的就要烤焦的兔肉。
“政忠大人,你要注意了。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正在发楞的政忠,连忙将肉串从火里拿出,看着兔肉上已经是焦黑一片,不由得砸了咂嘴。
“啧,多好的兔肉啊,糟践了。”
这个年代打猎吃肉在日本西部还是有些许禁忌的,
“没事,用肋差把焦了地方剃掉就行了。”
清宗拔出自己的肋差,递给政忠。
“政忠大人,渡边家是宇和郡除了西园寺家以外的笔头之族,未来还能不能在宇和郡维持这样的地位,就得看大人怎么选择了。”
看着清宗手上的肋差,渡边政忠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将兔肉上的焦黑切下,露出底下完好的鲜嫩烤肉。
“御所殿下打算什么时候进攻宇和郡?”
“最早今年,最晚明年。具体看今年秋收情况,不过大概率是今年冬季就要动手了。”
“河野家作为伊予守会不会干涉。”
“也许会,但是宇都宫家也会参战。”
正吃着兔肉的政忠微微皱眉。
“宇都宫家也就四五万石左右吧?河野家可是有二十万石左右的。”
“不错,这么看来似乎是两个二十万石左右的大名一个带着四五万石的盟友,一个带着七八万石的盟友。”
轻轻捋着自己灰白相间的胡须,土居清宗与渡边政忠分析道:
“可是大人不妨想一想,河野家自从当年因为内部争夺当主的事情而爆发来岛骚动,自那以后至今家内还是争吵不息。这在整个伊予国都不是什么秘密。这种情况下他们虽然能形成一些战力,可我们从领地边界上来看,他们仍然是直到现在连喜多郡的宇都宫家都拿不下来。”
“政忠大人,情报可能会有误,粮食可能会减产,就是做生意也可能会有假账,但是领地的边界是不会骗人的。”
“如今大内崩溃,大友忙着争夺北九州的大内遗产,三好长期都在处理畿内事务,土佐一条家的进攻可以说几乎没有多少外力可以影响,这种情况下,西园寺家真得扛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