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爹啊,咋我这工地干活,您还要盯着啊?”
源康元看着自己老爹康政在御所改建的工地四处巡视,巡到自己这就不动了。
就搁那盯着自己,看得康元感觉自己背后发毛了都。
“我咋记得我才是监工啊......您就是不打仗了闲得慌也别来找我啊,不还有康次吗?”
“混账,你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在外面修路我管不了你,御所改修非同小可,我怎么能不盯紧点?”
“您这话说得,要是当时让我去伺候御所殿下,我这还用得着满土佐跑吗?”
面对长子的顶嘴,康政冷哼一声,嘲讽道:“康次从小细心,我才放心让他去御所殿下身边做事,你?你自己都管不明白。”
康元转过身来,神情恳切地对康政郑重说道:
“尊敬的父亲大人,我特别喜欢御所殿下的一句话:啊对对对!”
“嘿?好小子!干了两天活忘了你是谁了你!”
听出这小子耍自己,康政伸手就去摸腰间的刀鞘,才想起来进御所内前先放起来了。
“您自个玩吧,我可是不奉陪了。”
说着康元就从修建的平台上跳下。
“臭小子!咋不摔死你!你给我......”
话还没说完,康政觉得地面开始有些异样的不稳,有多年生活经验的他第一时间便反应过来是地震了。
“混账快过来!”
靠在墙边,半蹲着和一个工匠专心致志看图纸的康元被这么一吼顿时一愣。
“啊?”
还没当康元反应过来,地面开始剧烈晃动,一时间竟然没法起身。其身后本就在准备重修的墙柱被这么一下直接裂出一道缝来。
下一刻整个都塌了出来,只剩下脑子发懵的康元看着飞扑到自己身上的康政。
“老爹,你,你没事吧?”
“呸,呸......”康政用力呸出口中的尘土。
“我没事,起来,趁余震没来快起来。”
父子二人刚搀扶着起身,便听到一声惨叫:
“啊!有鬼啊!”
方才还和康元看图纸的工匠一屁股坐在地上,紧闭着双眼,用手颤颤巍巍指着崩塌出来的碎石瓦砾之中隐约的一堆白骨。
待到御所中所有人都疏散到空地上,康次也顾不及一旁的父亲和大哥,一路小跑来在兼定面前。
“殿下,城下町查了,东西二町都只是有些建筑受损,但万幸没有町民伤亡。领内其他地方还不好说,需要等各地代官汇总。”
“我知道了。”
兼定看着康次身上的也是尘土满布,叹道:“你先去休息吧。对了,为松大人来了吗?”
不待康次回话,仓促逃离,有些狼狈的为松成树便站了出来。
“殿下,我在。”
兼定指着那具白骨,看着为松成树。
“为松大人,你能解释一下吗?”
为松成树看了看,猜到那多半是被裹在墙柱里的人,怀疑道:
“这,殿下,依在下之见,这应该是前人为祈求工程顺利,打的生桩。”
“废话!我当然知道是生桩!但是我已经问过町大人等人,证实自从高祖父教房公以来本家就没有在修缮御所时打过什么生桩!”
町显古、土居宗珊以及似乎崴了脚被康元和康次搀扶着坐下的康政都点头回应了兼定的话。
当年位列关白左大臣的一条教房下向土佐幡多,就是为松家献出居城中村城,也因此成为一条家的家老。
兼定现在的心情就跟发现过户的房子是凶宅一样,怒气冲冲地想跟前房主为松家好好理论理论,正好连带着他们反对自己新政的旧账一块处理。
只是为松成树完全没搞明白为啥兼定会冲着他来,在他看来教房公快一百年前的人物了,为松家让出中村城那都是什么年代的事情了。他怎么知道中村城里还有生桩。
“额,那应该,应该、也许就是在下先祖......先祖打的......吧?”
“殿下,这都是近百年之事了,实在是怪不得成树大人。本家法度也不能往前这般追溯。”
土居宗珊作为和事佬出面劝道。
“比起那个......殿下不妨先考虑一下御所的改建问题......”
兼定看向工匠和劳工们,这些古代的建筑工面对地震本就已经感觉工程不祥,如今塌出来百年前的生桩,更加叫他们胆战心惊,不敢动工。如今地震又碰到这事,一团乱麻。
为松成树见状提议道:“要不咱们把生桩再埋回去,这次用水泥肯定......”
话还未完,为松成树就被兼定瞪了回去。
“算了,先把这白骨重新安葬吧。”
兼定唤来阿叶。
“阿叶,你们神社可以超度亡灵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于神社而言死者是不净之物,供奉牌位尚可,但是掩埋遗骸就......”
“这个没事,我在城内别处安葬此人后用佛龛供奉便是。”
想到安葬,兼定却还不知道这白骨到底是什么人的。
原本兼定打算让柴三郎上来看,但想来对方又不是法医,而且这个年代解剖别说是东亚文化了,就是欧洲照样是忌讳。就算一些发达的城邦存在这样的研究,耶稣会也很难说会把这种知识带到东方。
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兼定只得自己上前查看,毕竟在场可能就他一个人算是有考古经验和现代医学知识的了。
拨开压在白骨上的碎石瓦砾,兼定不顾旁人的劝谏将白骨一点点清理了出来。
不得不说这心理压力一点也不比当时被元亲当面切腹来的小......
待到整个遗骸都暴露在兼定眼前,死者的身份这才勉强得到确认。
“万幸是被埋在墙里,这要是埋在别的地方这会儿全散了......”
紧皱双眉的兼定喃喃自语:
“骨线还没完全闭合,但是整体已经可以说是基本成型。从盆骨的形状来看,应该是女性......好家伙,我住了这么久的城下面,活埋了个少女进去。”
若是在以前,面对这时代不远,保存又这样完好的骨骸,哪怕是生桩,兼定从考古的角度上来讲也会觉得兴奋。可那建立在不会楼上自己住,楼下是坟墓的前提下。现在哪怕自己再唯物主义,心里终归有些过不去。
“为松大人,这应该是个少女,你们家族就没点相关的传闻。”
“这个......”为松成树疯狂在脑子里检索自己老爹和爷爷也没有讲过这事,连税前故事都要开始重新梳理了。
冬日的寒风中,只有为松成树的汗腺工作得停不下来。
“好像确实没有......”
“真得没有?”兼定本来只是单纯地反问一句,如惊弓之鸟的为松成树却理解成了不满。
“有有有!我想想......”
如今之计为松成树只能现编一个故事应付一下,一时间他偷偷四下张望,突然看到阿喜川手里拿着一个晴天娃娃。
“回殿下,我想起来了,先祖母曾在睡前与我讲过,她曾经听我高祖父与我曾祖父谈过,说是先祖当年初建中村城工程不顺利,就有一位少女自告奋勇充当献祭,此后工程顺利,这才修成御所。对!就跟晴天娃娃一样。”
这个离谱的故事,兼定一听就知道是在瞎编。
“不对哦,晴天娃娃读起来和‘坊主’一样,他应该是男孩子。”
不等兼定拆穿,阿喜川就举起娃娃反驳道。
“这......阿喜川殿下,我只是打个比方......”
“为松大人是想说曾经京都发水,少女牺牲救城的故事吧?”
阿叶思索道:“但是,据说晴天娃娃起源是祈求天晴却无效,最后被当地大名杀掉的和尚,所以才叫‘坊主’。”
此言一出,为松成树和阿喜川同时一怔。
阿喜川偷偷地就把娃娃塞到了自己姐姐身后的腰带上。
“那种传说就先放在一边吧。”兼定虽然对于为松成树这种美化献祭的传说非常厌恶,但是目前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
“那为松大人可知道此女叫什么?告知一下也好立牌位供奉。”
“额......”
不存在的传说要这么编全人物细节,自己又不是紫式部,《源氏物语》还有历史原型呢......
“阿......静?”
为松成树试探性地报了一个现编的名字,但很明显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买账。
关键时刻还是和事佬土居宗珊出面解决问题:
“殿下,其实叫什么哪怕无从考究也没问题,只要能让神鬼明了所祭祀的究竟是何人,能达意便可。”
“更重要的是如今城内有生桩却重新安葬,没了生桩工人不敢再施工,这才是症结所在。”
土居宗珊言之有理,兼定也只将此篇暂时揭了过去:“我知道,那就先将尸骨收敛。”
随后面向众人喊道:“暂且停工!为防止余震,大家先不要回屋了。康次,你过来一下。”
当夜,兼定还是担心余震,于是便带着家眷与家臣、工人们一起在空地上露营。
虽然晚间再无事发生,但是却有不少人迟迟不能入眠。
有些人可能睡不惯这艰苦的条件,有些人担忧余震,有些人则因为工程挖出生桩而害怕。
原本因为余震打算守夜的兼定倒是早早就睡着了,孩子的身体终归还是限制了他的体力,更何况今天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叫兼定有些头昏脑涨。
然而事多则梦多,这夜兼定却也没睡得多好。他老是在梦里感觉到自己身下有人,但问题是他在地上打着地铺啊!前半夜在这种诡异的感觉围绕下硬睡,到了后半夜又在梦里感觉鬼压床,就在床上硬躺。还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不信鬼神的兼定只能归结于今天白天的心理暗示过大所致......
“殿下?殿下!”
在康次的呼唤下,感觉身体冰凉的兼定这才起身。
“殿下,您睡衣湿了,赶紧换一件吧!”
康次提醒,兼定这才发现自己衣服早就被汗水浸透,在冬日的风吹下倍觉寒冷。
然而兼定却先问道:
“康次,事情办妥了吗?”
“已经连夜办完,您先换件衣服吧。”
“嗯。”
“殿下......”
“嗯?”
“殿下,虽然东西是做好了,但......这样真得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安艺国的毛利氏早就干过类似的事情。”
“不!我的意思是......”
“好了,走吧。”
换完衣服,强打起精神的兼定才重新召集众人,看着兼定和他身边盖着布的东西以及一个土坑,让底下大多数工人都觉得深深地不解。
兼定将布掀了起,那布下是一个草草雕刻出来的石偶,上刻着:藤原朝臣一条兼定。
不顾家臣们惊骇的目光,兼定说道:
“我知道各位害怕工程不祥,很多人都想把死者再埋回去,甚至有人打算重新打一遍生桩。”
“所以我连夜赶制了石偶,刻上吾名!为的就是替代这生桩!”
“日后凡是本家领内出现这种事情,都这般处理!就让不管是有什么不祥,都来找我兼定吧!”
抄起一旁的锹子,兼定喊道:“我也知道大家不敢埋,我自己亲自来干!”
紫阳众亲卫在兼定的命令下,将石偶搬入土坑。
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兼定用锹子填入第一土。
见兼定来真的,土居宗珊赶忙喊道:
“殿下!请您不要再胡闹了!”
兼定不急不慢铲起第二土。
“难道还能比活埋生者更胡闹吗!”
“逝者不可再生,殿下您这么做,实在是过了!”
“逝者不可再生,但犹有因此而逝者!不若自今日开始在本家绝了这陋习!”
第二、第三土填上,已经有多名家臣跪着劝谏,工人们也以头贴地,动也不敢动。
眼看着兼定就要完全埋上,土居宗珊直接起身上前要夺过锹子。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只见一条房通,用眼睛打了个方向,随后摇了摇头。
顺着房通的眼光望去宗珊见到了默默转着念珠,口念佛经却并没有对兼定所行所为做任何劝阻的真照院。
最后一土填上,本就没睡好的兼定已经感觉有些虚脱,将锹插在地上,喊道:
“大家起身吧!工人们!自此之后请随意开工,不必再因为生桩之时畏惧鬼神了!”
工匠和劳工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机灵的奉行立刻起身拿起工具高举起来,大喊道:“殿下英明啊!弟兄们!开工吧”
其他工匠和老公们见此也跟着高喊起来:
“好!”
“感谢殿下!”
“开工!开工!”
在一声声歌颂中,工地重新热闹起来,兼定却只是默默走了下来,将锹子递给一旁的正受着康政目光炙烤的秋利康次,脚步有点虚晃地往自己露营的地方走去。
见土居宗珊还有话要讲,兼定摆了摆手道:“土居大人一片公心,兼定心领了。但是之后再说了,且容我回去补个觉。”
宗珊见状轻叹一声,只得作罢。
来在铺边,兼定倒头便睡,也不管外面工地上的吵闹,只觉得身心轻松,在半梦半醒之间,迷迷糊糊的兼定听到隐隐约约有个温柔的声音说了一声:
“谢谢......”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