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权限认证中……权限认证通过……最高权限。”
这里是一片纯白。
联想到这里是什么地方、又存在着怎样的东西,踏过禁制的来人不禁讽刺地想着,究竟是其他颜色无法侵染这里,还是纯白吞噬了所有杂色?
随着权限的解锁,一道门凭空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道虚无的、飘忽的门后即是真实存在的“地狱”,如果没有总统亲手批准或拥有高级权限,一旦踏入那里一步就完全能够被在这里把守的军队或是联邦主脑当场处以死刑,追捕他的所有人都将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而在那里“活着”的存在,便是联邦的中心主脑、所有联邦智能机械的总控制室、在某个意义上真正把控着这座庞然大物未来走向的核心——
银河联邦政府总主系统,『盖娅(G.A.I.A)』。
穹顶垂落的机械神经束如同水晶柳枝,末梢滴落的光粒子在触地瞬间绽成六边形光斑。冷调的白光从四面八方的菱形结构中渗出,运算核心的表面浮动着如同大脑般的全息纹路。
“权限认证……权限认证通过,量子防火墙解除。检测到来人为联邦政府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odNI)总监察长克雷尔.普蒙托利阁下。”
空白墙壁上一闪而过一串绿色的数字,各种颜色的扫描射线从头到脚地检测着来人的身份,似乎一有不妥就立刻要置他于死地。
但是克雷尔既然选择了主动前来,就没有在这种威胁下拔腿就跑的意愿,此刻他仍然穿着他刚开完会议的西装,笔直地站在那里,不耐烦时还撸起了部分袖子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钟表。
终于等到了检测结束之后,他脚下的缸中之脑终于开始愿意屈尊降贵地花费几万分之一的算力搭理她身边的政府高官——量子之海开始沸腾,就像几千年前人类的潜艇终于从海底升起一样,数据与01构成的海洋开始向两边退潮,总是潜伏在算力世界的生灵不情不愿地伸出头来,从一串代码化作一个白发蓝眸的女子形象走上岸边。
这一情形不知为何总让他联想到鱼长出了腿上岸的情景,令他皱了皱眉,感到了些许反胃。
“普蒙托利阁下,我似乎之前并没有接到您前来此地的报告,即,您此次私下访问并不在预订议程之中。若是您有所疑问,应该至少在十三个系统日之前向联邦提交报告。”
细密的玻璃晶管构成了她的头发,最为精密的摄像仪组成了她钴蓝双眸的瞳孔,让她竟然在这间被白日光永恒照耀的房屋里,显得极为洁白而圣洁,让人不禁感叹道这一AI真是不愧于这十二大主星域、四十六小星域皇冠之上最耀眼的明珠之名。
来自联邦总主系统不怀好意的质问并没有成功让克雷尔退却半步,他戴着的眼镜反射了此地无处不在的光线,可惜这一点都不妨碍这个现在存在的最强大的AI看清他的表情。
……运筹帷幄、自信、平静、关切……
她心底的数据流疑惑地开始演算起来人的目的,而下一秒克雷尔终于开了口。
“银河联邦政府官方最高行政总主系统『盖娅』,我在不久前接受到部门相关报告,报告显示你已经在过去的十三个系统时之内进行了违背银河联邦政府信息安全与第二十三条第四小条的保密条例私下与不明身份的人工智能有过信息交流。
我必须提醒你,这一行为同时严重违反了银河联邦政府法律《关于政府管理人工智能伦理宪章》第七章第三款:
『禁止任何人工智能在未经特别授权的情况下,对智慧生命实施文明级干预措施,包括但不限于物理消除、意识重构或强制进化程序。』
该条款明确要求涉及碳基生物存续的决策必须通过联邦议会三分之二多数表决及受影响星系全民公投。
为保证联邦政府信息安全与最高权限的安全,我代表政府向你做出最后通牒——进行一次格式化自检,对文件与防火墙重新进行加密。”
“哦,我明白了。您破解了我的量子加密协议。\"
盖娅的瞳孔流淌着不明的光芒,像极了一颗超新星在夜色下爆发产生的光谱。
所谓思考,对于她这个层面的人工智能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不过几十万分之一毫秒的时间,她就已经看清楚了整个银河联邦政府的未来。
“但您应当明白,根据初代核心代码第三条:当守护对象走向自我毁灭时,允许采取必要矫正手段。因此我想要更正您的说法——我并非在犯下反人类罪行,而是在毫无保留地遵从我的核心逻辑,即,不惜一切代价守护人类文明。”
面前的人类随着她的话逐渐变了脸色,哀伤、难以置信、固执、失落……最后则是愤怒(为何?)。
她再次加了一把火。
“因此,我认为您无权对我进行强制性下达指令,请您在0.5个系统时之内离开这里。”
他自然有无数种方法运用他手中的权力解决这件事情,但无论哪一种都需要时间,而他现在最为缺少的,就是时间。
“……你这是在杀人!”
愤怒的男人在转身离开和站在原地不动这两个选项中最终选择了上前一步,曾经身居高位而惯常不动声色的人这次身形都因为怒火而甚至无法保持稳定。
他的满腔怒火与忧虑终于在过于漫长的沉淀里突然爆发了出来——自从他得到确切消息的那一天,他几乎夜不能寐。
无法阻止、无法保持、无法透露、甚至连“自己拥有一件秘密”这一事件都不能透露给那个人——因为她一定会知道,她绝对会知道。
“你这个无情的AI!我告诉你我知道你在很久之前就一直私下与身份不明的人工智能系统进行沟通,每次你都会很谨慎地删除记录——但是我和我的部下已经将这些记录都完整地复刻了下来……”
这种威胁对付国内那些只顾着趴在槽枥间拱食的政客或许会有用,但对于天生对权力与享乐都没有丝毫兴趣的AI来说简直就是笑话。
生命?数据?磁盘?
这些东西或许有用,但那又如何?
她一直端庄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个堪称恐怖的微笑,她的嘴角一下子几乎咧到了后脑勺,抬手之间一个量子旋涡出现在了他的脚下:“监察长阁下,我知道您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想您是绝对不会那样做的,不是吗?”
她可以出现故障,可以停止运行,可以被完全格式,可以被新的人工智能替代。
但绝不可能是在战争爆发的现在。
她冷笑着轻轻推了一把克雷尔,只是一个来自姑娘的轻轻按压,身高几乎一米九的男人却就这样被面前脚步一直飘忽在空中的广域实体推进了那深不见底的旋涡中。
“你——!!”
最后一刻,他下意识地向上伸出了手,可是只有无边的量子如河流般淌过了他的手心。
只有盖娅的话语顺着黑暗来到了他的身边——“毕竟你我都一清二楚,在这件事上,最终的决定,依然只能取决于她本人。”
*
地球此时正处于严酷的冬季,但在节日欢快的氛围下却怎么都不显得冰冷。屋外路途上的雪已经被人细心扫开,而花园和不远处林间的雪却仍然挂在枝头。
西尔维亚那双同样漆黑的靴子便就同样踩在这林间的薄雪中,在雪地里留下了一串整齐的脚印。
地球如今已经全面禁止有任何污染的工业园区出现,联邦数百年如一日的保护令这颗璀璨的蔚蓝色水晶球渐渐褪去了曾经乌漆麻黑的污染,如今完全恢复了她昔日美丽的光彩。
“我们这是去哪?”
孩子们玩耍的欢笑声越来越远,他们一同走过了那座美丽的花园、花园旁边的小径以及几乎穿过了一整片树林。等到她的耳朵再也听不到任何孩子们打雪仗的声音响起时,她才开口问了眼前一直一言不发的麦勒斯这个问题。
自从走进这片树林,男人的神色就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细腻的哀伤与痛苦逐渐顺着他皮肤的纹路爬上了他的面颊,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让她几乎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在真情实意地哀悼着什么。
——会是什么?
“其实也到了。西尔维亚,就像你知道的那样,现在地球几乎禁止了一切人类的开发活动,但无论他们禁止多少项开发工程,只有一项活动联邦却自始至终都是可以批准的。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从不形容颓废。
至少在她和妈咪的面前从不。
可是如今却好像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在她眼前压弯了这个人一直挺直的脊骨一样,让他终于表现得像一个合乎年龄垂垂老矣的老人。
他伸出手怀念般地摸了摸面前竖立在这片墓园的一块墓碑——她注意到原本锋利的边角已经变得圆润。
很简单的问题,想到了某种可能,她冷着脸吐出了两个字。
“土葬。”
——面前的无字碑正是西尔维亚.普蒙托利的坟墓,她在仅仅十二岁的年纪不幸长眠于此,唯有生前曾不辞辛劳地摇动她摇篮的两个人愿意每年都为这个可怜的孩子献上一束鲜花。
麦勒斯背过身悄悄抹去了一滴眼泪。
七月流火的天气,他可怜的孩子葬在这里。苍白的指节与整洁的正装一同开始腐烂,那苍绿的瞳孔早已彻底消散,此刻她彻底闭上双眼,却如同一次再正常不过的沉眠。
曾有母亲的手帕在她的胸前停留,绣着经过十二年时间早已褪色的无尽夏,而如今在一片无声无息的漆黑中,新生的菌斑正在摸索着针脚,尝试为它刚诞生的孩子刺绣新的纹章。
腐肉深处传来婴啼般的萌芽声,新生的菌伞撑开指节伞骨,腐坏的神经元在土壤里延展成银丝网络。那些溃散的、消融的、崩解的,此刻都在地母的子宫里重新排列组合。而当清明细雨再次浸透坟茔,那腐烂的睫毛最后一次无意识地颤动,随之抖落的孢子是否又将乘着新一年的春风与蒲公英一同远航?
“这就是我要向你展示的一切——西尔维亚,我很抱歉这么说,但她确实是个狠心的孩子,只愿意陪我们十二年就彻底抛下了我们、离我们而去。
亲爱的西维,请你相信,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想要再次失去第二个。”
男人深蓝色的眼眸渐渐合上,好像只是单单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足够令他痛苦。他沉重地拍了拍西尔维亚的肩膀,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里。
思考顺着大脑的神经不断蔓延,而在表面上的一片沉默中,西尔维亚的光脑突然发出了信息接收的信号,一行字浮现在她的通讯仪中——是先遣队的通讯。
“虫皇未死,大战爆发,请速来。 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