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音符从指尖柔软的血肉中渗出时,穹顶悬挂着的水晶吊灯便突然暗了。吉普赛调式在低音弦上爬行,揉弦的语音如烛泪沿着烛台蜿蜒。
带有薄茧的无名指在A弦第五把位压出一串半音阶,声音宛如女士黑裙掠过石阶的窸窣。在墙壁五彩装饰灯光的照耀里,从琴身飘出的十六分音符在这一刻化作了身后烛火的倒影。
松香粉尘在火光里凝成一片金雾,小提琴的腮托紧贴着演奏者苍白的下颌,手中的长弓在灯光的映照下与西尔维亚的影子重叠——像一柄细长的匕首割开了她的咽喉。
是《引子与回旋随想曲》。
西尔维亚头也不抬地继续处理她手中的小问题——当然,她早就在厨房已经搞定了那台出故障的蛋挞机器,现在这个小家伙做出的蛋挞又香又甜又可口——但当她想拍拍手离去时,身边这群小普蒙托利围住她热情的问候(比如“西尔维亚阁下,请问这个难题运用您之前提出的那个定理为什么在这一步证明时出现了问题?”)还是无比令她受用。
“没办法啦,”此时在另一个房间偷偷交流的两个人对着面前摊开的相册,像是全天下每一对普通的母女那样坐在一起悄悄地咬着耳朵。
“那孩子从小就是一个特别喜欢别人夸赞,虽然每次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但是实际别人一赞美她她就会高兴得连尾巴都翘起来。”
托奈莉想了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一直到那双漆黑的皮鞋落在她面前时,西尔维亚才总算是矜骄地抬起了她尊贵的下巴,向着来人露出了一个极其敷衍的“啊你怎么会在这里”的表情。
手上将最后一处证明有问题的式子圈了出来塞进了身边那个后辈的怀里,还是小年轻的普蒙托利如获至宝地抱着手中的板子深深向西尔维亚鞠了一躬,然后飞快地离开了这里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刚才还喧闹的厨房随着人流的减少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起来。只有那不断蒸腾的香气还在持续地从锅里冒出来,一点一点地酥掉墙皮。
西尔维亚翠绿的双眸中迸发的视线如同刀剑般刺穿了来人的身体,皮鞋长裤、钢表西装,还有那与她几乎如出一辙的黑发……来人正是那双黑色皮鞋的主人,她的父亲,麦勒斯.普蒙托利。
“有何贵干?”
这人英俊的脸庞上依旧挂着虚伪的微笑,几十年狼狈的太空流浪生涯在他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记,反而使他本人的特质在假面之下隐藏地更加深沉,让西尔维亚有时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是……那个她记忆里的人。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亲爱的(my dear fellow)。”对方懒洋洋地拖着调子,轻轻地将自己手中的小提琴放了下来。他似乎总是习惯做出这么一副一切尽在手中掌控的姿态,这让从来都习惯于自己掌控全局的西尔维亚颇感不满。
这一瞬间她甚至想反射性地反驳“哈,你又懂我什么?”,却想到这句话说出口实在是太像是在孩子向父母强词夺理后又生生咽下。
麦勒斯.普蒙托利实在是个过于复杂的男人,即使他之前主动向她透露出对方来自于她的故乡(d-365)这一信息,她其实也完全无法信任他——他究竟是谁?来自哪里?为什么要去绑架一整颗星球?又为什么要这么绕圈子来接触她?
这些都是谜题。
而一天他无法给出合适的解答,她就一天无法对他放下防备。
对于这一点,看来麦勒斯他自己也有一定的考量,现在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
“走吧,西维,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一样东西。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关系,我相信只要你看到了它,你就应该能够明白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西尔维亚有些迟疑。
《引子与回旋随想曲》——这是这个男人刚才演奏过的那首曲子。
有没有跟他提过这一点?
这个人说话的腔调简直像极了这首曲子,复杂、混乱、不可捉摸,他的嘴巴与舌头如同刀剑般将自己话中中的深意切割得支离破碎,然后又故意将一点点可供验证的情感伪装在字里行间,让大多数接收到的人不亲身体验便无可辩驳。
她还是一点都不信任他。
甚至如果不是托奈莉当时急需他的治疗药物,她根本一步都不会再踏进这个地方。
她本该彻彻底底地拒绝他的邀请——无论是这一次还是上一次——用上自己毕生的功力嘲讽这人的痴心妄想然后一转头带着托奈莉离开这个鬼地方,从此与她之前所有的过去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可是。
——“不过,我觉得唯有一点可以相信,不管他对别人怎么样,我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在乎你。”
有人这么给了她告诫。
而且……她的目光轻轻转向了身边的围墙,就在一室之隔的地方,那孩子正在和妈妈一起翻看她——哦应该这个世界的西尔维亚——小时候的照片,对于能一窥这人曾经的过去,托奈莉向来乐此不疲。
“『这个世界,c-161世界的西尔维亚.普蒙托利去了哪里?』,我想,你一直没有却极其想要问我的,大概就是这个问题,对吧?”西尔维亚没有轻举妄动,这个问题虽然最为显浅却最富有意义,很多隐藏在水下的信息都可以靠着这个问题来得到答案。
黑色皮鞋开始慢慢向外面走去,他拉开了门。
门缝外的光芒随着孩子的欢笑声一起透露了过来。
——是托奈莉。
这孩子居然能够在这里玩的这么开心吗?
“走吧?”
黑发的男子回过头来,黑色的半长发柔顺地垂在他的肩头,与主人实际的恶劣性情简直堪称天差地别。
“……带路吧。”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点头。
——但她应该拒绝。
探究这些东西从来对她没什么好处,高高在上的神明若是将视线投下于人间,她的双眼就将再也无法对此熟视无睹。那些腐烂的、丑恶的、肮脏的、污秽的……会随着那份视线而反方向污染她的大脑。而若是有一天她的大脑因为这些东西而变得不再如今日般卓越,那么她终有一天会死于此。
——她对于世界,从来都是在温室看花,在岸边看海。
“wow?这可真是——”
“不可思议?”西尔维亚随口说道。
“勇气可嘉。”
他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孩子,知道对于这样的固执的家伙来说,估计是说什么都不会让她轻易放弃她的外壳,到外面的阳光下走上两步。自从她最开始对于世界的信任被摧枯拉朽地破坏之后,她就再也无法像平常人一样无知无觉地走在这个世上。
但是现在她居然能够在他面前试着去迈出第一步,努力地去接纳那些她曾经极度逃避到无法面对的东西。
他一边走着一边不经意地对着身边人问道,“这些年,你做了什么,或者说,是谁做了什么吗?”
“……或许我以前是吧,”她迟疑地摇了摇头,“或许现在也是……我不知道。但没有人做什么,什么也没有。它只是……就在那里,就在那里,那么简单。”
此时他们正向着屋外走去,在他们离开之后厨房立刻就又变得热闹了起来,一群群同样黑发的普蒙托利狡黠地睁着他们的眼睛,不停地同自己的小伙伴争论着最新科技期刊上发表的一个假说。
漂亮的霓虹灯挂满了墙壁,高大的圣诞树也同样闪烁着色彩,映照在其下堆满的礼物包装纸上,闪闪发光。
——什么时候可以拆礼物?
小孩子们已经快等不及啦,焦急地在圣诞树下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是被奥尔瑟雅提醒后才蔫蔫地离开了那附近,其中一个黑发黑眼的小孩子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尖叫着去房间里喊着这位新家人一起去玩雪。
西尔维亚收回目光。
她曾经一直一直将自己锁在温室里,那里每一处的温度和湿度都是由她自己精心调整,她以为自己是这片天地的王,却没想到这让她比身边那些脆弱的花朵似乎更像是温室里的生物。
可即使温室的玻璃再明亮洁净,她也都无法透过它们真实地感受世界。那些视线从来没有真正地落在她的视网膜上,而她却一直就像是被囚禁在地下洞穴的野人,一生一世都以为反射而来的火光便是整个世界。
但是突然有一天,那堵毫不透亮的墙壁上却突然被安装上了一块闪闪发亮的钻石窗户,似乎外界所有光芒只要透过它就会变得美丽动人起来,她透过这扇窗户第一次真正看到了外面,而这份美丽从那时开的始就一直在她漫长的记忆里熠熠生辉。
她什么都没做,她就只是……在那里,伸出手来去邀请她,而她就那么控制不住地,把手放在了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