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上船时也已日暮,再过一会儿,楼船上灯火通明,河面上有许多大大小小不一的楼船,有奢侈的,更是包了一座楼船。
男子豪放的饮酒,女子在船舫内跳舞,到处是热闹声。
就连吹过来的风,也带着脂粉的香味。
沈微慈与甄氏站在外头吹风,时不时搭一两句话。
她眼神看了看岸边,下落的目光停在了对面楼船上的某一处。
对面的楼船离的很近,楼船最上层是一座亭子,上面许多女子与男子。
但看那些女子衣着,对面的楼船应该是供男子消遣的画舫。
只是那上面的有一个男子,沈微慈十分熟悉。
那是许青。
因着两条楼船几乎并排,离得很近。
沈微慈发上带着纱巾,许青认不得她,但她却是认得许青的。
甄氏见沈微慈朝着对面一个劲的看,拉了拉她:“那些人有什么好看的?脏了眼睛。”
沈微慈笑了笑,低声道:“对面的是永安候府的二公子,嫂嫂认出来了么?”
甄氏一看,还真是。
只见许青左搂右抱,左边亲一口,右边也亲一口,那手还不忌讳的在女子身上摸,猥琐风流很。
甄氏看不下去,低声道:“这许青也太没规矩了些。”
“皇帝崩逝,他姐姐可是皇帝后妃,他大哥还为官的,他竟敢在这个时候狎妓,要是被人告上去,有他永安候府好受的。”
沈微慈点点头:“他这般放肆不忌讳,总是招人眼的。”
正说着话,对面的喝的醉醺醺的许青似是若有所感,往着沈微慈的方向看了过来。
沈微慈坦然对上许青那双带着醉意的眼睛,眼底深处是不屑。
许青却是愣愣看着沈微慈的身形半晌,恍惚了好久才喃喃吐出两个字:“美人儿。”
丝毫没有认出沈微慈来。
他说着瘸着腿,摇摇晃晃要往沈微慈这边走,却忘了两人在不同的船上,竟然走到了围栏上。
甄氏看着许青的举动吓了一跳:“这酒疯子真疯了。”
沈微慈眼神转冷,转身:“这疯子也没什么好看的。”
甄氏跟在沈微慈的身后:“也是,多看他一眼他那些做派,我就觉得眼睛脏了。”
沈微慈这一转身,却是救了许青一命。
他见那蓝衣没入船舱消失不见,顿住步子时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到了甲板边缘处,要是再往前走两步,人就要滚入了河水里。
他后背涔涔生了一层冷汗,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凉风将他的头脑吹得清醒了些,再看对面哪还有什么美人儿,他只觉自己喝醉了,又抱起身边的女子,嘴对嘴喂了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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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现在局势不稳,但新帝要登基,要昭告下去,还是得办先帝的丧事行国丧。
宋家的人早就换上了素衣,一切低调。
百官从简江朝着新帝的元安而去,留着礼官和宦官主持先帝丧事。
这些日子陆陆续续也收到了广陵的消息。
宋璋打退了金军,收复了之前连失的七城,准备往金国那边打去了。
新帝那头也已收复了龙云,信阳。
离收复京城,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如今各地节度使趁着北境与金国进犯,叛乱四起,自立为王,依旧是一片焦头烂额的烂摊子。
这些都是三老爷和宋璋送来的信里偶尔提到的,她们在金陵,好似离那些很远,又好似很近。
一直紧张局势,宋家人的心也是提着的。
又过了两月,快是暖春了。
听说新帝已经收复了京城,又打算整兵亲自去镇压叛乱。
但朝中不可能无人,新帝又未立妃留后,被群臣劝住了,镇压的事交给了下头。
当初先帝定的与宋玉溪的那门亲,国公爷丧期还没过,又遇着了北境打过来。
现在先帝又崩逝,这婚事按着礼制还得推迟。
宋玉溪如今已十八,又等三年便是二十一了,不由大哭。
她与新帝虽才见了两面,但新帝当初年轻沉稳,又颀长俊美,还是一国太子,哪个女子不喜欢。
宋玉溪早准备好嫁入东宫,偏偏一连串的事,她都觉得自己成了笑话。
但这事真没办法。
三夫人虽然心里也难受得很,也得接受。
最近宋国公府议论的是,既然皇帝都回京城了,她们是不是也要准备着回京城了。
三老爷来了信,他随着新帝回去了,让他们也可以收拾收拾。
但是现在宋老太太的身子还没有大好,又要奔波的话,只怕是不好。
沈微慈开口:“京城内现在大抵是狼藉一片,毕竟被北境人占领过,等城内收拾好了,过一些日子再回去也可以。”
这话也有些道理。
总归着金陵的一切都好,庭院也宽敞,气候也温和,多住些时日也养气色。
最要紧的也是宋老太太的病。
现在形式大好,沈微慈从宋璋的来信中看他往金国打去了,也是忧心。
要继续打的意思不仅是宋璋的意思,也是新帝的意思。
老国公爷对新帝有养育教导之恩,不把金国打投降,也难抒心头的不畅。
沈微慈也只能再等。
这些天宋老太太的病也并没有好转多少,金陵内的名医都来看过,对于宋老太太的病都是说好好调养。
无非是用那些补品来调养,大家都知道治不了根。
因为宋老太太一来为国公爷的事情伤心,二来也是忧虑着在西恩的宋璋。
害怕宋璋出事,几乎每日都要问一遭。
这场战事不停,宋老太太的心一直悬着,就一直难好。
沈微慈常坐在宋老太太的床前安慰她宽心,但总也劝不了多少,因为她自己也是担心的。
战争的残酷,远比想象中的更血腥。
好在月灯的风寒大好,疤也淡了很多,她也说她放下了。
要好好过日子。
沈微慈站在宋府逸园的水榭上,抬头迎向上午明媚的光线,温柔的暖色覆盖她全身,她吸了一口草木香气,听着树梢上鸟儿的叫声。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去。
她总记得母亲对她说过的话,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抱怨并不能改变困局。
沈微慈眯着眼,看向天边,微风习习,发丝翩翩。
被噩梦缠困许久的压抑心情,好似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放松。
沈微慈去了金陵的法华寺祈福还愿。
保老太太和宋璋都平安。
法华寺人来人往,沈微慈带着惟帽,一步一步带着月灯上阶梯。
凌霄抱着清娪,谭嬷嬷和丫头照看着昫儿,在斑驳的树影下,缓缓往上而去。
沈微慈已经许久没有出去外头走动过,她如今空闲,慢悠悠的走,与月灯低声说笑。
一行人很是低调。
到了佛前,沈微慈虔诚的拜了佛,又去求了平安福,在功德箱里添了香火,又去挂了风铃。
她祈愿一切顺遂,再不要有差错才好。
月灯也跟着去拜了佛,一行人又坐在禅房听俗讲消遣。
法华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一名僧人俗讲,今日也是正好撞上了。
茶苦尖茶,入口苦涩,咽下去也依旧苦。
沈微慈忽然想起了当初第一面见宋老太太时的那杯茶。
从法华寺回去后,老太太的病竟好了许多。
沈微慈也稍稍闲暇了些。
谭氏偶尔也会来信问起宋老太太和二夫人的近况,沈微慈也会回信,再问西恩的战事。
不紧不慢的也写了几封。
倒是宋璋的来信频繁,收复西恩后更频繁了些,信上无非是些寻常的话,问她最近的身子,问她胃口,又问她两个孩子的事。
沈微慈都是将想念毫不含蓄的写去给他,好在是信纸,平日里说她是绝说不出来的。
她是想让宋璋知道她多牵挂他,别在西恩出事让她担心。
宋璋在最近的信中提起了李容山的事情。
在上回九原交锋过后,李容山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宋璋最近才抓到了李容山的随从赵岩。
原来李容山在那天后的第二日就重伤不治死了。
但为了军心,这个秘密被掩盖过去。
宋璋找到了埋葬李容山的地方,西北荒凉冰凉的黄土下面,是腐烂的肉体。
依稀有李容山的模样。
宋璋说,他与李容山自小相识,对李容山很了解,那具依稀可以看到刀伤的身体,的确是李容山。
他身上的衣裳全是血迹覆盖。
赵岩说,那天李容山的伤太重,胸口的伤口要了他大半条命。
他自己说不治了,想最后安静的坐一坐。
最后的一夜是在一棵枯树下等死。
当日暮升起来的时候,李容山见到了第一缕光线时才闭眼。
赵岩亲手埋葬的他。
宋璋告诉沈微慈,这场战役艰难,如果李容山没有这么快的死,战争就还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李容山太了解他们了。
包括了解宋璋。
现在,李容山死了,即将太平。
宋璋没有折辱李容山的身体,但他说李容山不配这片土地,他将他烧为灰烬,飘散在金国边界。
信里宋璋没有提那夜的事情,但沈微慈知道,赵岩一定都告诉了他。
最后沈微慈缓缓将信合上时,她独自坐在窗下的软塌上,细细微风拂在她脸颊上,她出神了许久。
最后又将信压在了手边的一本《白雪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