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天空,隐有狂风肆虐。
占地广阔的府邸庭院如蜂巢一圈套一圈,碧绿的藤蔓攀爬上墙头,将白墙黛瓦全部装饰成野地。
院中的及膝杂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飘摇在空中犹如乌发,张牙舞爪又对其中行走的阮澜烛避如蛇蝎。
于是他走到哪里,哪里就空出了一大块,墙头上的藤蔓也会缩回去。
但阮澜烛没空管它们,他只是焦急的在庭院里寻找凌久时。
只是有时候被这些东西遮挡了视线,也会随手清理。
空中随时都有非人之物濒死前的尖叫,直叫人头皮发麻。
而草丛中一直趴着的诡异纸人也没退去。
它们只躲在里头,偶尔也扭着脖子伸着头,从阴沉沉的景色里露出张雪白的脸。
形态如初生的婴童,紧接着就因为挡路而被阮澜烛一脚踩烂头颅。
没活气的东西瘪下去一半的侧脸上眼珠子还在转动,只能看见远远离去的一双黑靴。
走着走着,右侧草丛突然传来一声猫叫。
整个府里只有栗子一只猫。
阮澜烛停下脚步,右侧已经有一人高的草丛果然被扒拉着摇动,滚出了一个人。
那人仓促慌张,怀里死死抱着只不停挣扎尖叫的小白猫,滚出来后爬起来一抬头,阮澜烛就挑起了眉。
又是一个凌久时。
和先前那个一样的装扮,一样恐惧的神色,只是多了只栗子,看见阮澜烛就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往他怀里一扑
“澜烛!我可找到你了!这里好可怕好可怕……”
雪白的手臂紧紧抱着阮澜烛的脖子,身躯贴着他瑟瑟发抖。
而怀里的栗子脱了手往地上掉,要不是阮澜烛快速一捞接住它的小身体,已经嗷呜惨叫的破了音。
“呜呜呜呜太可怕了,全是鬼,我好害怕呜呜呜澜烛你保护我好不好,别走,我真的很害怕,我好害怕……”
阮澜烛听着满耳朵的,凌久时八辈子都不可能对他说出来的软乎乎的求他保护的话。
只觉得这笑料够多了。
于是他嗯了一声,抬手从怀中人的背后捏住脖颈,将假凌久时从怀里扯出来
“他遇到危险只会想着怎么解决,而不是往我怀中钻,祈求我的怜悯和保护”
阮澜烛冷笑着,凝视着那张十分相似的面容道
“既然要学,就应该学好点,你这样的软脚虾,简直浪费凌凌的这张脸。”
说完这话,第二具假凌久时也被弄死丢弃,落地的瞬间变回了纸人模样。
凌久时是假的,栗子不是假的。
小白猫是真吓得不轻,缩在阮澜烛的掌心浑身炸毛,被揣进怀里的时候爪子都快要戳破衣衫。
“胆子这么小”
阮澜烛嘲笑着它,大步朝前继续走去。
老道士所说的换魂术所造成的天降异象,还有那只残缺左耳都在阮澜烛脑海中回荡。
换魂术。
如果说这真的是有人在施展换魂术,是要换谁的魂,占谁的身?
这府中再也没有比凌久时更合适的,适宜施展换魂的人。
阮澜烛和凌久时之间有冥婚契约,他不可以伤害凌久时。
所以无论是谁想要凌久时的身体,成功鸠占鹊巢后,阮澜烛就什么也不能对他做。
想到这里,阮澜烛又看了眼天,仍旧是墨色殷红掺杂流转,压在上空。
地上的废弃纸人突然随风而碎,白纸如雪花翩飞,越过他的头顶,落在了前方另一人的手中。
阮澜烛眉心紧拧,望着前方突然出现堵在路上的‘人’群
“澜烛”
“澜烛”
“澜烛”
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第六具,第七具,第八具……
路两边乌黑柔韧的,如女人长发一般的杂草高高扬起,摇曳生姿。
中间白生生的鹅卵石路上,站着密密麻麻的‘凌久时’
它们顶着凌久时那张脸,阴森森的对阮澜烛展现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绰约风情。
一群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微笑道:
“澜烛,别走了,我好害怕啊,你陪陪我吧……”
怀中小白猫浑身发颤,嗷呜的把头埋在阮澜烛的胸口。
那一大群‘主人’身上,没有丝毫小猫咪能感受到的活气,也没有小猫咪常常闻见的皂香。
它们身上只有青白的死气。
阮澜烛满面无动于衷,在怀中小猫的背上摸了摸。
上次他遇到这种东西是在凌久时的院子前,这次这么短时间频繁遇见,说明凌凌就在附近。
它们锲而不舍的用假凌久时来打断,就是为了拖住阮澜烛的步伐。
他快要找到凌凌了。
“你们呐……”
阮澜烛勾唇,抬起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笑意
“两个臭小鬼,仗着姓柳,真以为我不会揍死你们。”
—
雪亮的刀刃狠狠劈下,破空声中无数纸人身首分离,碎裂翻飞。
漫天的纸屑里,凌久时长身玉立,手中刀刃如他的眼神一般凛冽。
那是阮澜烛的苗刀,现在已经成了凌久时的武器。
他用这把刀把扑上来的纸人分裂,脚下踩着被分裂者的头发,眼睛,嘴巴,耳朵,上半身,下半身,并冷冷的睨着其他完好的纸人。
一时间没有完好纸人敢动弹。
这帮子非人玩意儿,居然也生出了恐惧之心。
透明悬丝在屋中缠绕似蛛网,在他们的头顶如蛇扭动。
“咳…”
凌久时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纸人们发出簌簌的动静,蠢蠢欲动。
“给我吧”
程一榭在后面说:“你要没力气了”
“嗯”
凌久时答应了,手腕转动,将刀柄递到了身边这个看起来很靠谱的少年手里。
“哥”
程千里担忧又害怕,抓住他哥的袖子欲言又止。
程一榭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接过刀站到了最前方。
凌久时的体力已经快要耗尽,退到后面时吴崎扶住他。
“哎呦”
吴崎手指碰到了凌久时的额头,吓了一跳道:“久时,你好像又开始…”
凌久时一把捂住了吴崎的嘴,暗暗对他摇头,然后松开他。
他身上汗流浃背,一阵阵的发冷,四肢疲软,头脑晕眩,又开始发烧了。
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吴崎将话憋下去,侧身挡住凌久时,看着外面那群纸人,心里一阵绝望。
所有人都在关心前方,以至于后方的墙壁又开始动,没有任何人发现。
凌久时头晕目眩站在墙边,又开始有些耳鸣,直到突然有只手搭在他肩上。
凌久时缓缓回头,身后原本挂着画的地方出现了个半米宽两米高的洞口,洞口中出现了柳信谦那张布满黑斑的苍老面容。
他的左耳上被什么东西剪出了豁口,发黑的血迹凝结在皮肤上,手掌抓住了凌久时的肩膀衣物,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凌久时鲜活的脸。
凌久时睁大眼,被他攥住了肩往里一拖!
电光火石间只听扑哧一声!
滴答—滴答—
殷红的血迹一滴滴落在地上,老东西不可置信的低头,一把匕首扎在了他胸口的位置,血迹很快晕红了他的衣服。
凌久时又剧烈咳嗽起来,略显苍白的脸露出一丝讽笑,施施然松开了手中的匕首。
动静终于让吴崎和高大威程千里都回头。
这才发现墙上的画被挤到一边,露出的窄小暗室门里出现个小老头,均吓了一跳。
吴崎连忙把凌久时拉着往后退道:“亲爹啊,这哪来的死老头?”
程千里抱着凌久时胳膊大叫:“想暗算我们是不是?退退退!”
柳信谦苍老的脸皮动了动,一手不甘至极的抓着胸口深深插进去的匕首,一手向前,朝着凌久时探去,嘶哑道
“身体…我等了这么久…我的换魂术还没成功…你的身体…给我!”
凌久时冷笑,啐了一口道:“做梦”
之前阮澜烛让他小心左耳缺失的人时,并很仔细的告诉了他关于换魂术的一切。
从这个邪术的特征来看,左耳缺失的人,十有八九经历过换魂术,早就不是原先那个人了。
从一开始出现天上的怪景,再到假阮澜烛,两个怪小孩,纸人围堵,件件都是冲着凌久时来的。
阮澜烛说,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让凌久时做好准备。
所以昨夜他就开始揣着匕首睡觉,行走坐卧去哪都带着。
好在这个匕首派上了用场。
柳信谦看起来很崩溃,或者说现在占据这个身体的魂魄很崩溃。
他堵住了自己胸口的伤,还要再说点什么时,外面突然传来喧哗撕裂的声音。
随后轰一声门口堵着的纸人被撕裂成花,狂风纸屑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阮澜烛
他正一手提着一个被捆成麻花的小孩,肩上蹲着只小白猫出现在门口。
两个小孩就是之前挡住凌久时他们的那两个,阴森森的样子没有丝毫改变,在阮澜烛手里被捆的像两个蚕蛹,瑟瑟发抖。
他往里走,所过之处所有的纸人接二连三的炸开,无一幸免。
见此情景,高大威满面复杂,而吴崎和程千里张大嘴。
一个说:“帅!”,另一个说:“厉害!”
程一榭甩了甩刀,上面沾着的纸屑飞掉了。
“凌凌!”
阮澜烛的视线直接越过在场的所有人,落在了凌久时身上。
嘭,两个被捆成蚕蛹的小孩滚落在地,露出的小脸上的巴掌印红红的,地上散落的悬丝如水钻进两个小孩的指尖,很快消失不见。
看见阮澜烛安然无恙,凌久时绷紧的心松了点,把自己的胳膊从吴崎和程千里抽出来,推开高大威程一榭,往前一步终于拥抱到了阮澜烛。
“这下应该是真的”
凌久时说:“再是假的也没办法了。”
阮澜烛笑:“那怎么行,我若还是假的,你这样扑在我怀中,岂不是性命堪忧?”
凌久时:“忧便忧吧,我实在累的慌,无暇顾及了”
栗子喵呜一声,顺着阮澜烛的肩膀窜下来,抓着主人胸前的衣服委委屈屈的叫唤。
凌久时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不好意思,跑的时候忘记你了,吓坏了吧”
栗子:“喵~”
还没喵完,后脖颈就被拎起来,离开了凌久时胸前。
“凌凌生病了,你的爪子会伤到他”
阮澜烛冷漠的说着,将他刚刚初见时还安抚过的小猫丢在地上。
栗子喵呜一声,没走,反而回头绕着凌久时身边,用猫猫头去蹭他的裤腿。
“噗”
众人正在傻眼的望着阮澜烛和凌久时,甚至忽略了墙上窄小暗室中被捅了一刀的老东西柳信谦,直到他突然张嘴吐出了几口血。
程千里吓得往旁边一跳躲开。
阮澜烛冷静的看着,对其他人说:“接下来就是我们家的事了,你们今日受了无妄之灾,还是快快离去,否则危险”
说完,他手指微动,地上被捆的小孩解开了一个。
阮澜烛说:“他会送你们出去,别再逗留了。”
那小孩回头看了眼自己被绑的另一个同伴,顶着巴掌印的小脸一瘪嘴,老老实实的站在了门口,等着带人出去。
大家我看你你看我,程一榭抓着程千里率先往外走,跑的影子都没了。
这下其他人也没理由留下了。
吴崎朝凌久时龇牙咧嘴的出去,口型大约是:“回头得给我好好说说”
好好说说什么,当然是凌久时这扑朔迷离的婚事。
凌久时不置可否,没答应也没拒绝。
高大威一脸吃了什么脏东西的表情,离去前还深深看了阮澜烛和凌久时一眼。
场上顿时除了老东西和一个被捆的小孩,没了其他人。
老头还在吐血,殷红的大片浓稠的血滴落在地,阮澜烛远远看着,说
“换魂术失败,被反噬了吧,玄诚”
老东西诧异抬头,血从他嘴里喷出来,含含糊糊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阮澜烛看着他:“五百年前我做的一切,知道全部细节就那么几个,二狗,文生,还有你师傅觉阳,以及你”
凌久时弯腰抱起栗子,阮澜烛背着手往前,站在了玄诚不足一米远之处道
“文生虽然将我和凌凌的事传给后辈子孙,但并没有传的很细致,我也曾怀疑过你是觉阳,但觉阳自从炼丹吃死人后,性情已经和以前不同,否则他不会说出我若失败作乱他必诛杀我的话,而你”
阮澜烛睨着他;“五百年前我见你时,你应该已经换过一次,是你师傅给你换的,还是你自己?”
“当然是我自己!”
玄诚呕出一大口血,眸中含恨
“那死老头,当年我是他身边的弟子,他常常说拿我当亲生的孩子对待,可他自己炼错药,皇室没抓到他,反抓到了我,将我一番折磨后挂在城门”
他捂着心口,往前一步
“我满心等着他来救我,我知道他有这个本事!可他却只是在人群里看着我,看着我死!
可我命大,哈哈哈哈哈哈,有个守城士兵的老婆得了重病,我救了他老婆,作为交换他的身体成了我第一次使用换魂术得到的躯体,后来我一路换一路逃,终于找到了他哈哈哈哈哈”
玄诚大笑,佝偻着身躯、嘴里都往外喷血沫子
“你知道我见到他的时候,那死老头吓得快死了,因为我特意找了个和少时的我有八分相似的小崽子换魂,他果然收下我,就算是我身上有换过魂的痕迹,他也收下了我,蠢货,他活该被老子毒死!”
阮澜烛静静的看着他的癫狂,道:“所以,你向他复仇,那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
玄诚说:“谁说要有关系,我只是想要你这样一个完美的鬼仆而已”
阮澜烛蹙眉,一字一顿道:“鬼,仆?”
玄诚点头:“是啊,鬼仆,换魂术是有限制的,我得不停的找合适的身体换,活的死的都行,这种情况下,有个厉害的鬼仆帮我,事半功倍”
“换魂术不是只能换到活人身上吗”
“当然是因为我改良了,不然就那个死老头,他能抱着这些被他称为邪术的宝贝抱到死,只有我才能把这些宝贝发扬光大,只有我才能…呕!”
他说着说着又一口血涌上来,呕出来的血差点没把他呛死。
吐完这一口后他终于没了力气,顺着墙坐在了地上,看着地上被阮澜烛捆成蚕蛹的小孩絮絮叨叨
“我没输,三十年前我就没输,柳家这对孙辈真好啊,我把他们做成鬼童,我教给他们纸活术,他们那个祖父柳信谦就是个王八蛋,唯一的好就是把这对小孩献给了我,他死了,我正好换到他身上,管家的那个躯体我已经用到头了…”
“…柳信谦…他就跟我那个该死的师傅觉阳一样…他们都要用我们的命…换自己的命,长生?长你爹…不自量力的蠢货……”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玄诚望着房梁。
“可惜…棋差一招…真是让人不甘心啊”
他说到这又微微侧头,盯着阮澜烛
“你真是个蠢货”
说完阮澜烛又望着凌久时
“你也是个蠢货”
阮澜烛额头一跳,走上前俯视了玄诚几秒,然后一脚踹倒他。
“被邪术反噬还能说那么多废话,你命再大,今天也到头了”
玄诚倒在地上,进气出气都没了。
凌久时抱着栗子一言不发,阮澜烛转身,和他手牵手,一起迈出门。
门内残破的纸屑遍地,门外乌云雨气尽散。
长长的雨季结束,此刻晴空万里,太阳的光照射下来,整个庭院里蠢蠢欲动的花草都尖叫瑟缩而去。
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