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间之事,卫楚私下一扭头就告知了阿增阴罘。
这事都是奴仆们私下里去解决的,并未宣扬到代成君和桑陵面前,两个人都不知晓,只代成君一日同她说,“金晟那小子不知如何了,说身子不太好,要休息个几日。从来也没见他身子不太好的。”
桑陵约摸猜到一点,也都没有多管,只单独和卫楚说,让他们见好就好,也不要闹得两边太难看。
聂策是在他们逗留钟村的第十日过来的。
一队人马在村头的岔路口先停了会,随后是换了个方向入村。
他没先去找桑陵。
“夫人说一定要来,卑职拗不过。”武子适额头上汗水有黄豆大小了,无奈道,“带过来的家奴也只听她们俩的话,卑职怕她们有个三长两短,就只好一同过来了。”
“她如何会知道这里的事?”聂策语气沉郁,除他和武子适以外,其余人都站着的,聂策身边随侍都是北方来的,各个人高马大,屋子里的光线一时都被挡住了,黑漆漆的更显压迫。
武子适闭了闭眼,心下多番思绪缠绕,最终心如死灰,他道,“卑职闲话时提起的。”
“那就难怪了。”
周遭好似都成了冰窖,气氛都跟着凝固了起来,应不识都想替他捏了把汗。
聂策就深吸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擦了良久,最后留了句“你自己回去领二十军棍”的话后,便出去了。
彼时桑陵和代成君正在阿珠的榻前说话。
“偲偲昨天叫我姐姐了,我第一次听她说清楚话,我说以后就会越来越好了。还说之后等她能站起来走路了,就带她去长安玩。”
代成君现在不比刚来那几日那么喜欢哭了,纵然眼眶依旧温热,却已是能很好控制住情绪。
“那就很好了啊。”桑陵这些时日话倒不多,一个是因为心里太沉重了,二,是因为她才渐渐觉得有点吃不消了。虽然她比代成君也大不了多少,但生育后的身子损耗了元气,到底还是不如从前了的。
前头一路过来还能撑得住,也是因为她心里明白,这一趟是自己打定主意,不顾所有人反对要来的,既然来了,再要喊累就是矫情了。
所以她一直强撑着不让自己觉得疲惫,好像这样做了,之后就能真正忘却累不累的事。
代成君还在她耳边念叨着几个小女孩的事,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一个个渐渐醒来,恢复状态不错,听着总归是叫人开心的,桑陵就迷糊着双眼笑了笑,但耐不住困意,脑袋还是一点点沉下去了,直到代成君在旁边撞了撞她。
“你夫君来了。”身旁的人小声说,桑陵猛地一个激灵,却是顿然清醒。
屏退了其他人,夫妇俩单独在东边次间说话,临走前代成君还冲桑陵挤了挤眼睛,就好似笑她见着夫君,又可以恩恩爱爱的了。
桑陵本来也以为两个人会平和且疲倦地说说各自近几日的动态,却不想,这厮脸上实在严肃得吓人。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等阖上房门,她先出声询问。
说不好是番禺主战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你为什么要脱离军队?”聂家郎的眉峰深锁,那双熟悉的瞳仁在此刻沉如深渊,里头是努力抑制的怒火。
不知道错觉与否,桑陵甚至从他此刻的脸上看到了些许风霜——纵然还是少年郎的眉眼,但常年在外日晒雨淋的肌肤,已经和长安城里那些公子哥们全然不同。聂家郎的贵气之中,更多了一份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英武。
这一刻心底的烦躁也消失殆尽了。她能理解聂策为什么会生气,不过因为担心她陷入险境。她也实在不想在这个——彼此都疲惫至极的环境下吵架。
“不要对我发火。”只得放低了姿态。
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就都仿佛凝滞了一般,桑陵抬头望过去,既没有后退,也没有再前进一步。
她只是想心平气和地解决这个问题。
而这样柔和的语气,也确实在猛然间就浇灭了聂策的怒火。
但儿郎眉头依旧未松开,垂首眼前案面,语调沉顿,“这里的环境、地形和人、你一概不知,就敢留下来。”
不是说不诘问,心底的怒火就真的能消失殆尽的。在这个地方做这样的事,无疑是害了自己。
“我只是想救人。”
不知为何,这些天来被压抑着的情绪,好似洪水泄堤前放开了一道口子,桑陵忍不住要热泪盈眶,突然很想要和代成君一样,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可连日来的压抑又好像成了一种下意识,在情绪即将爆发的那一刻,大脑会自动将其吞没。
她只能吐气长吁,将眼底泪水默默收回。
聂策并没有发现她神情中的异样。“在这个地方救人,一辈子都救不完。就算没有战争,这个地方大多数女孩子也是活不下去的。”
“我知道。”
“那你还要救?”
这便是他们之间思想的碰撞,从时疫期间就是如此了,聂策不在意哀哀黔首的生死,是因为这个高度注定了他无法,也不能代入底层人命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只要大方向是成功的,那么牺牲一些人就是无关紧要。
然而就算她内心再清楚,也不能任由自己去苟同这种做法。
她会不清楚这些人是救不完的吗?
善心的另一面是愚蠢,连当今天子都做不了救世主,她何德何能?
可是这世上总还要有人去为底层人着想的,即便这份力量再微小,也总要有人去做。
“救下眼前的,起码能让我心里好受点。”
起码这六个女孩子,她要顾好。
屋子里的浮尘在阳光下瞟过,遮住了眼前人的神色,二人沉默少倾,聂家郎语气不变,“再下派几个医工下来,你同我走。”
桑陵闻言一笑,摇了摇头。
她向来如此,即便生着一张娴静似水的面容,但实际就好像一块石头,从不随圆就方。聂策知晓,桑家女儿一旦有了自己的想法,就不会轻易改变,她从来就和常人不同。
但眼下是什么时候?
“你就一定要和我对着来是吗?”
这件事一旦退步,很可能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就算战火不会蔓延至此,但是山贼海匪不定然,便是安排了军队在这里,他也依旧不放心。那些土贼是什么人,他甚至比成王还要清楚……
桑陵遂低头斟酌了下,始终觉得两个人之间,能说通的事就不至于用吵架的方式解决,她喉头滚动,鼓起勇气往前迈进了一步,想要靠行动去说和——再一个,她现在也实在很累了,一路奔波几乎没有歇息,到了钟村,每日睡眠的时间甚至不足四个小时,没有力气再支撑她去和爱人对峙。
“聂策,我现在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请你支持我,好吗?”
“你想做的事,就是不顾自己,去救助与你不相干的人吗?”岂料聂策在这件事上不容置否,也是头一回,没有因为她放软的语气而退步。
她只得无声将目光挪到窗外,那里是一望无垠的田野,因久无人打理,已是长满了野草,但由此在荒凉中也带上点生机。
事情总是会有希望的。
“对。”于是她的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决绝。
身前人遂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好。”
耳边清楚地听着那厮走出去的声音,她原以为心海会立即翻起波涛汹涌,那些一直被压抑的情绪洪流也会随之倾泻,最起码,也应该无声地流个泪,为二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冲突盖上印章。
可她此刻内心的平静,就连她自己都看不明白。
也或许是真的累到麻木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