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有再好的药物,在这个医疗水平有限的时代,要治疗一些疑难杂症还是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被遗弃的那个老妪是在第三日清晨亡故的,或者也可能是在第二日的晚上,没有人知道她具体是什么时候断的气。
王医工说,这老妪之前就有些宿疾在身,这次受尽折磨,他也回天乏术了。
阴罘他们四个去为老妪下的葬。
代成君就抱着四岁的顺娘安慰了许久——顺娘乃是那老妪的孙女,两个人是一同被抛下的。
桑陵也没工夫去感叹这些,默默收拾好情绪,又同卫楚去给另外几个女孩子喂药了。
钟村被留下的七个女孩子,除却四岁的顺娘被祖母护着,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还一个八岁的水仙,海匪过来的时候,机智地躲到了檐隙下,因而躲过一劫,就是躲了好几日没吃东西,身体还虚弱着。
至于其他五个,也就没那么好运了。
她们之中最大的是十四岁的茧儿,一直高烧不退,第二日醒来一回,但没多久也就又昏睡过去,偶尔梦中呢喃几下,桑陵俯下身子去听,却听得几句“娘……祖祖”的话。
王医工说,只怕也熬不过几日了。
剩下四个:一个十一岁、两个十岁、还有一个九岁。除了茧儿以外,那四个在后来几天也都陆陆续续清醒,只是情况仍旧不容乐观,只能吃些流食维持生命。九岁的荔儿腿还摔断了,桑陵配合王医工给她用竹板固定,等骨头自己长好。
代成君这些天几乎都是以泪洗面,卫楚都跟着无声地流了好多泪。面对这样的画面,桑陵亦难过,只是觉得不能所有人都哭哭啼啼的,不然也显得太沉重了。
那日晌午吃饭的空档,茧儿就在睡梦中走了,还是卫楚唤了几声没动静,叫了王医工过来一探脉,才知道人已经不在了。
条件艰苦,死了人只能抬到村后头的地里刨个坑给埋了,没有任何仪式,甚至连棺椁都没有,就只裹个席子了事。
代成君蹲在旁边的一座小土丘上,哭得泣不成声,桑陵抬袖拭去脸上的泪珠,也蹲了下去,“她们是可怜,但剩下的人,我们不能让她们也觉得自己可怜了,不然今后的日子要过不下去的。”
“回去之后,你我都不许再哭。”
代家女儿鼻子耸动,说,“我知道,只是我忍不住,茧儿与我非亲非故,我们之间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可我就是好难过,她和我妹妹一样大,为什么就要承受这么多?”
“这世上很多人与事,本来就是不同的。”桑陵说。
“我知道不同,可她们也太难了,我有时候甚至想——”代家女儿咬着下唇,愤愤道,“甚至很残忍地想,他们还不如直接杀了她,也好过最后这么遭罪的死了。”
“没有人性的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带着土腥味的热风吹了过来,将两个人束着的长发吹下几绺,代成君长叹道,“归根结底,这一战就不该打,要是不打仗,就算海匪过来,总归家里有男人在,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桑陵的眼神就渐渐失焦,不知如何回复。她无法臧否这场战争的对错,因为读书学习,让她能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有些战争——不过是为了更长久的安宁。甚至天子做出的决定,已是把损失减到最小。嗫嚅半晌,她只得感慨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今以身入局,方才体会到这句话的重量。
代成君大约是哭得累了,脑袋磕在膝盖上休息了会,语气坚定,“总有一天,我要带着人去找那些海匪,把他们都杀了。”
“会的。”桑陵就将视线停留在钟村不远处的田野上,地平线上的晚霞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不知幻觉与否,她好似看到了以往在这片大地上嬉戏玩闹的女孩子们。
如若没有这场战争,没有海匪入侵,或许她们还可以在那上头自由自在的奔跑追逐吧。
*
隔日与荔儿换药时,小女儿状态又好了些,还同她们聊了起来,“神女姐姐,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出去玩了?”
“伤筋动骨一百日呢。”桑陵一面给她换药,一面换了语气,“不许这么叫我。”
就听炕上女孩子们咯咯的笑声,连边上配药的王医工都在笑,荔儿面带笑靥地问,“是一百天吗?今天是第几天了?”桑陵见她一双大眼睛亮亮的,也不由得好笑,“今天是第五天。”
“可不是初六上的竹板吗?今日就该是第七日了。”
她额了声,正嗫嚅着,水仙在一旁接话,“初六那日不算,初七才是第一日。”
“为什么?”
“要上竹板的第二日,才是第一日。”水仙正经八百的,还掰起了指头,“第二日才是第一日。”
卫楚在一旁换帕子,一边听也一边跟着笑。桑陵就回药柜前称药去了,只由得她俩自己说。
“第二日就是第二日,怎么又说第一日?”
两个小女儿在这个问题上掰扯不清楚了。代成君端着一盆刚兑好的温水进来,放盆架子上,动作利索不逊卫楚,语气也干练,“荔儿,你的竹板是初六下午上的,所以初六不算做一整日,初七才是第一日,懂了吗?”
荔儿有些吃瘪,代成君双手往腰后抹干水,脑袋一偏,“还有你,水仙,话都说不明白,什么第二日才是第一日。第一日就是第一日,初六不算一日,就不是一日,你也懂了吗?”
桑陵从没见过这样的代成君,举着称盘发噱,只见两个小丫头懵懂地点头。
这夜她们三个是睡在堂屋大炕上的,顺娘和水仙吵闹着要和桑陵睡,桑陵离不开,代成君就也不走,最后三个人一起留下来了。
说了小半宿的故事,桑陵一点点放开顺娘抱着她的手,走过去吹灯,猛然间见窗外一抹身影。
“夫人,是我。”金晟的声音传来。
纵然嗓音压得很低,但夜里安静,也还是清楚地传到了堂屋的最里头,卫楚还没睡,就跟着悄然随至于门边,亏了里头没什么光线,故而外头的人也没瞧着。
“什么事?”桑陵就着月色看过去,见金晟脸上的汗水都染湿了鬓发,他从怀里掏出个匜盒来,说,“这是我去街亭买的药膏子,里头有黄岑和蜂蜜,能治热疹。”
说完无话,桑陵怔了好一会,她脚上起疹子的事,只有王医工和代成君知晓,她来的第一日晚上就同王医工讨了药方子,夜里又和代成君睡在一张榻上,睡前擦药来着。
金晟是如何知晓的?
她的疑问犹自写在脸上,金晟挠着后脑勺呆呆一笑,“那日夜里,我担心你同主人宿在不安全,就守了半宿,听着了……”
虽说这做法听起来没什么——之前他们一路过来也都是金晟卫骁守外头的——可到了钟村,现在身边有士兵还有武子适那么个大将在,夜里都有人来回巡视呢,再要跑到屋子外头守着,总感觉有些欠妥。
但她也没再将疑虑摆出来,就笑着接过了匜盒,又问,“多少钱?”
金晟显是没料到会得来这么一句,又呆了一下,“钱——”
“我身上现在也没揣着五铢钱,回头叫卫楚给你罢。”桑陵道,说完预备转身回去,那边声音又传了来,“夫人,钱是小事,我——”他低着头喘气,像含着什么话在嘴里,要吐吐不出来。
桑陵眉尾一挑,只听他道,“夫人貌美,小人一见倾心。”
“行了。”里头的声音顿时喝住,二人一起望去,才见是卫楚走了出来,“谢你一片好意,我们夫人且有药治着。”说完对着桑陵躬下身子,双手并举额前,桑陵便把匜盒放在她手上,也都明白这人言外之意了,冷声道,“再敢胡言乱语,我就不会是今日如此好脸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