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得高恒落座面前,桑陵开口先问紧要的,“姑姑可好些了?能不能痊愈啊?”
对面人点了点头,“好在是用药及时,不然就算是救了回来,也……”后头的话他就没有说下去了,桑陵也懂意思的没有追问,只是感慨,“所以说还是要多行善事,定是表哥善事做得多,所以刚好太医署有解药,及时救下了姑姑。”
表哥闻言垂眉含笑,思忖有顷,换了话口轻声问起来,“马夫人死了,你知道吗?”桑陵就抬眸看了他一眼,拿起耳杯喝了口,回应道,“知道,前日报京兆尹的时候,卫媪就回来说过了。”
“说是抱着桑肖一起掉下去了。”表哥深吸了口气,“虽然都说是失足掉下去的,可是那么晚,她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
“表哥担心她做什么?”桑陵不禁接过话,说完见高恒似有疑问,又扯起嘴角讥讽一笑,“不是说她从天梁回来以后,就领着自己孩子一块去的吗?”
天梁是什么地方?长安城里的富贵人家都喜欢过去请神跪拜,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里头又各有各的仪式,谁能知道是从哪儿受了什么神鬼的指使,所以才要半夜带着儿子过去的呢?
只是桑陵不把这话说透罢了。
高恒就叹了口气,望着案几上的食盘沉默了会,才道,“我固然憎恶此人,也觉得死不足惜,只是里头实在蹊跷,若她当真是失足落水而死便也罢了,就怕被人杀害,若是——”他吞咽了一下,“若是那人是为母亲,我也怕是一时冲动,最后两败俱伤。”
“表哥。”桑陵已经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嘴角弧度依旧不变,“身正则影直,心清则念纯,行端无惧流言扰,品正何忧秽语侵。我什么都不怕。”
博山炉上的轻烟在这一刻都停滞了似的,高恒愕然半晌,口唇翕动,念了几声听不清的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桑陵就低眸重新拿起了茶盏。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才等来他的回应,“阿陵,你当注意好自身。”
“我知道的,表哥。”她微微一笑,未再多说。
*
桑陵是在年边回的穆武侯府,临近年边,各家都要忙碌起来了,如今有表哥在姑姑身边,她便不必再频繁两头跑。
婆媳俩在云月榭说话,昭玉夫人逗弄着怀里的孙女,一头和桑陵闲聊,“你继母那事,昨日定了案,是溺水亡故,不过稀奇的是,孩子不见了,市令都找到京畿一片去了,外河里的死尸倒是不少,可就是找不到桑家的公子。”
“少了一个人,那还如何结案呢?”桑陵仍表现淡淡。昭玉夫人就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回眸到孙女身上,接着说,“冰都是从河边封起的,河中水流湍急,石子又多,保不齐身子骨一路就被冲散了,流到下游又叫河里的东西吃了。”
“官府也是如此定的结论吗?”她低眉拨弄着暖炉里的木炭,语调轻柔。
女儿家脸上是恬静的笑意,说不上多开心,就好似是在提一件与自身毫无关系的事一般。昭玉夫人余光观察着的呢,也就看戏似的抬了抬眉,笑道,“不然再要查,也得等到明年开春冰化了。不过到那时候,这事情还能这么折腾吗?耗费的人力物力可不少了,倒要看看你爹如何安排了。”
“我不知道他。”桑陵就摇了摇头。
只在心里盘算,既然京兆尹都断案了,那么阿增也可以回来了。
……
饶是忙,桑陵还是在年底找了个空往桑府去了。桑家家奴将她引至后院书房,就跽坐客座等了一会。
小几刻钟后,桑武姗姗来迟。
父女俩一见面,显得还很生疏,桑武嗫嚅了一下,想要说什么,桑陵也不等他开口,一招手便将身后老妪唤了上来。
“来瞧瞧罢。”她的尾音放轻,眼角眉梢间自带疏离。
襁褓中的稚子原本还在熟睡之中,猛地这么一见光,张嘴就要哭,却又叫抱着他老妪给哄住了,就含着手指,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望向眼前的人。
桑武当即就僵在原地。
就算不怎么管家里的事,自己儿子还是认识的,只是——他好半晌没说话,颤抖着一双手上前撩开褓被,待看到孩子胸前的玉佩,才敢完全确定,于是又将目光放在了桑陵身上。
什么都不需要说,事情全然明了。
身前的女儿目视前方窗牖,身姿体量已完全不复当年,若不是眉眼不变,俨然换了一个人。
对于自己的这位大女儿,桑武心里还是相当了解的,她自卑、怯懦,还有一股子透着古怪的差脾气。后来到某一年的年宴上,突然就大方了很多,他只当她是长大了,终于明白了一些事理,才会主动提出上学,不过那之后她就住到了姑姑家,桑武与她的接触就更少了。再后来,她嫁了人,到了聂家那样的簪缨世家……他以为,桑陵能变成如今这副面孔,定然还是和聂家有很大的关系。
一番考量下来,欲要开口说些什么缓颊。
桑陵面无表情地先开了口,“少了一个她,解了我的心头之恨——”说着,又侧头看向了这位父亲,“也算救了你,不是吗?”
书房里安静得还有些诡异,耳边只能听着一些外头的风声,断断续续的。
“阿陵。是我不好。”桑武的嗓音丝丝干哑。“我对不住你娘,没能把你照顾好。我不是没有为你想过。”这个父亲踉跄着上前了一步,“只是那时候我太忙了,无暇其他,后来桑家来提亲,我同意了,是因为知道你嫁过去会比待在家里好,也勒令马氏不得干涉你的婚事。”
桑陵就他的言语声中微微昂首,看了会房梁上空,冷笑了一声,那时候她还奇怪呢,马氏怎么在她成婚那会如何全程隐身,安静得就像没有这个人物。
只是这又有什么用?大婚当日聂策逃婚,桑武这个亲爹做了什么?是责问聂家,要和聂家追究到底了?还是硬气把她接回去了呢?
“什么都没有。”她无意识念了出来。桑武没能听得明白,“什么?”
桑陵就偏过头去,看着案几上的香篆钟一点点燃尽了,“什么都没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