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初夏,天气闷热却又有些微的潮湿,夹杂着一丝寒凉。
水清漪与长孙华锦并肩进府,幽静小道通往碧月池,碧绿水面上粉白莲花层层叠叠,淡雅清香扑鼻。
长孙华锦踏上九曲石桥,通向河心小巧精致的朱色凉亭,亭内摆着一张白玉桌,是赏景的极好位置。放眼望去,碧蓝的天空与延绵起伏的山峦相接,山脚下便是满池荷花齐齐绽放的景致,美不胜收。
长孙华锦为水清漪拂去白玉石凳的浮尘,一方洁白如皎的锦帕铺展在石凳上,笑容清浅,少了往日的几分冷漠,却又透着种深深的无奈:“郑一鸣唤我来有要事相商,今日宴会上怕是不平静,萧珮性子莽撞,你得盯紧了她。”
水清漪一怔,他处处在为她着想。那日龙珏遇刺,如今冷静下来回想,怕是误会了他。早前他便几次三番的叮嘱她莫要出府,并且装病不见人。可她终究是违背了他的好意,见了他的父亲,因此而遭了算计!
心中瞬间颇为感慨,一瞬不顺的望着他。清风拂面,吹散了她的青丝,遮掩了她的视线。他忽而伸手替她将散发捋顺,别至耳后。指尖温润,触碰上她冰冷的面庞,有种异样的舒适感。
“那日常德说你病重,让我去庄园。”水清漪轻声道,心里生出了歉意,为了对他的误解。怕是他早已料到她出府,便吩咐人将她带到庄园,放在眼皮子底下。
长孙华锦睨了她一眼,眼中闪过释然,轻轻一叹:“因此,龙珏遇刺,你认为是我与静安王联手算计了你?”
水清漪点了点头:“是。”
“你今日与我坦诚,萧珮功不可没。”长孙华锦心思复杂,不知该高兴亦或是伤怀。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好坏,旁人一句话便起到至关作用,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
心底升起了一阵无力感。
水清漪怔怔的看着他,冰冷的面具泛着清辉,一双眸子却温柔似水,夹杂着一丝悲凉。迎风而立,月白广袖在清爽的微风下飞舞如蝶。
“当初是你为何娶我?”水清漪问出尘封在心底的问题,历经两世,终究是说出了口。“我要听实话,无论如何我都已经嫁给你,人小力微,对你起不到任何的威胁。”
回想起前世,水清漪感到疑惑。以长远侯府的地位,根本就对王府起不到任何的帮助。长孙华锦就算要对付长远侯,以王府的权势根本就没有必要娶她。他不能够从她这里得到任何的利益,并不需要演戏欺骗她。
想到此,水清漪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样的想法,推翻了所有的认知。
长远侯府覆灭,他的确是为了明哲保身,将她休弃出府。最后将她抓进大牢砍头!
所以,她想知道为何他愿意娶她!
“我发现对你上心了。”长孙华锦直言道。
水清漪一怔,千万个念头在心里一一闪过,却唯独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不是没有想,而是不敢想,亦或是绝无可能。
“去侯府下定,那时不过是娶谁都行。可你却极不愿嫁给我,我也断不会勉强。但后面所发生的纠缠,始料未及。而你亦让我懂何是喜,何是悲。”长孙华锦目光悠扬的望着笼罩在云雾中的山峦,面色平静无波的叙说。
水清漪心中一震,呆呆的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便沉默不语。
原来他当初愿意娶她,只是因为娶谁都一样。
正在这时,一个身着湖绿色丫鬟装的女子过来,盈盈行礼:“世子妃,已经开宴了,萧小姐吩咐奴婢来请您过去。”
水清漪颔首,看了长孙华锦一眼,转身随丫鬟离开。穿过花架,水清漪脚步微微一顿,一个黑色锦袍的男子慌张的从一条僻静的岔道离开。眸子微眯,背影有些熟悉。
“花架另一头是什么地方?”水清漪状是不经意的问道。
“那是观星台。”丫鬟毕恭毕敬的回答。
水清漪了然,镇西侯祖上会观星卜卦,开国皇帝因此为他在府上兴建了观星台。
到了宴会,贵夫人领着小姐围着镇西侯夫人寒暄,萧珮则坐在一旁,三三两两的贵夫人亲切的在她身旁与她交谈。
萧珮满脸的不耐,看到水清漪进来,连忙起身过来,厌弃道:“我不喜参宴,每回出现都围着我问候,变着法子打探大哥二哥的婚事。”
水清漪轻笑:“今日镇西侯夫人不曾邀请男眷,为何我来时瞧见了旁的男子?”
“怕是镇西侯世子,他喜爱舞文弄墨,时常邀人在府中吟诗作对。”萧珮说到郑一鸣,语气难得的有了几分温柔。“爹爹是建立了战功,适才有如今的地位。当初我还小的时候,那些小姐公子并不屑与我们将军府,时常骂我是个粗鄙蛮横的人,一起欺负我。也只有郑一鸣在这个时候,拉着我去他的书房,教我识字作画,我哪里有这等雅兴啊?将墨汁洒在他做好的画上,毁了他不知多少书籍,也不见他生气,只是笑着说我若不做他的媳妇儿,他就告诉我爹爹请家法。”
水清漪会心一笑,笑容有些微的苦涩。将军府与镇西侯府有婚约,萧珮若是嫁给郑一鸣,怕是琴瑟和鸣,又怎得会被李亦尘给毁了?
萧珮目光毫无焦距,似乎陷进了回忆里。嘴角弯弯噙着浅笑,忽而,变得有些伤感:“我与他算得上青梅竹马,我不顾世俗目光,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到了十三岁。后来离京去边关,他嬉笑着说总算甩掉了我这个祸害,气得我跳脚,将他打了一顿。”说到此,萧珮咬牙切齿的说道:“那日我离京,他站在城门上,放了几千响的鞭炮,险些没将我气死。若不是大哥压着我,当时就将他一同绑着去边关!”
水清漪目光微变,看了一眼怀念过往的萧珮,带着些许的深意。但凡与她深交,断然知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而陪着她一同长大的郑一鸣不可能不知!显然他是故意激怒她,想要她回来,可造化弄人,最后让萧珮碰见了李亦尘。
“你为何不嫁给镇西侯世子?”水清漪希望萧珮能够嫁给郑一鸣:“你与他一同长大,这份深厚的情谊,你们会很幸福。”
萧珮眸光一暗,苦涩道:“小时候我时常说要嫁给郑哥哥,那时并不知男女之情。他比我长七岁,他及冠之时我还是个小姑娘。他喜欢上了如烟,正是因此我便歇了心思。他与如烟日渐亲密,我便越发的疏远他,因此结识了你。后来我出了京城,不久便传来他迎娶如烟的消息。”
水清漪心中错愕,镇西侯世子成亲了?为何她不曾听说过?
“如烟在过门后,便死了。镇西侯夫人怕他难过,不曾提起。而攀附镇西侯府的人,不敢得罪,把好口风。门第高的不喜拿这些个晦气的事儿说事,久而久之,便无人得知。”萧珮心里把郑一鸣当成大哥哥,小时候扬言嫁给他,不过是长辈拿她寻开心。本就有婚约,自是也乐见她嫁进镇西侯府,谁知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
若是郑一鸣没有喜欢上南宫如烟,她怕也就当真嫁给了他。
感情之事,水清漪也是个失败者,她不知该如何劝解萧珮放手。打趣道:“他如今孑然一身,你亦未嫁,倒可以凑成一对。”语气却极为认真。
萧珮怎得不知水清漪的心思?苦笑道:“祖母与我说亲的人,就是他。”绕了一大圈子,终究最后还是嫁给他。
水清漪抿嘴浅笑,这也就是缘分了。
“你同意了?”水清漪心里没底,不知她好端端的为何提及郑一鸣。难道是不愿意?
萧珮心里很复杂,自从郑一鸣成亲后,她就一直躲着他。而后,她喜欢上了李亦尘,一直追着他在跑,更是没有机会相见。中间隔了这许多年,她不是当年的她,郑一鸣怕是也变了。
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忽而瞧见假山旁,一袭藏青色锦袍的男子坐在轮椅中,侍卫在后推着他,与瑞敏公主并肩而行。
目光似被刺痛,瑞敏公主精心打扮了一番。身穿水红色绣花轻纱广袖对领短襦,银色芙蓉织锦外衫,下穿杏红色薄绸拽地长裙,腰间系着烟雾色蝴蝶结缎带,一侧佩带着玉佩。清爽微风吹卷着水袖,似飞舞的彩蝶。
水清漪眸光微沉,起身道:“我们出来的时辰太久,大约要开宴,快些回吧。”
萧珮垂目,点了点头,顺从的与水清漪一同离开。
可就在这时,孟纤看向回廊中的二人,盈盈浅笑道:“王爷,那是靖安王世子妃呢。我与她有几面之缘,去与她说几句话。”
李亦尘侧目望去,只见到她一个背影。眉一皱,温润如玉的说道:“你此不熟,我与你一同去。”
孟纤含笑点头,脚步轻快的追上二人的步伐。细声唤道:“静安王世子妃。”
水清漪听到这声音,下意识的看向萧珮,萧珮面色些许的苍白。身侧的双手紧捏成拳,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再度睁开眼已经平复了情绪。微扯着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弧,示意水清漪她不妨事。
水清漪轻叹,却也停下了脚步。与此同时,孟纤已经来到二人的身后。
孟纤看了一眼脸色不好的萧珮,转而笑道:“静安王世子妃,方才我来镇西侯府想要寻你,怎奈王爷不放心,与我一同观赏侯府景致。”
萧珮松开的手指骤然收紧。
水清漪意味不明的说道:“这是自然,公主是东齐贵客,定是要好生招待。若是有个万一,谁也担当不起。”顿了顿,浅笑道:“镇西侯夫人身为主人要招待各府夫人,而侯府只有镇西侯世子一人个子嗣,他身为男儿,招待公主怕是不妥。若是遣个熟知府里的丫鬟,却是轻慢了公主,王爷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孟纤眼底的笑意渐深,掩嘴娇羞的说道:“难为王爷了。”似想起了什么,孟纤面颊飞上了两抹朝霞:“太后已经定下了婚期,我来了东齐,东齐前往的队伍带着西越备好的嫁妆回程,还有半月,便是婚期。”
萧珮脸色更是白了几分,呼吸都有些短促。心中明白孟纤是来找茬炫耀,她不能落了下风,让她得逞!
水清漪心中一急,忧心萧珮。仔细看了孟纤一眼,猜测她是否知道了什么,刻意说与萧珮听?
“呀!这位小姐怎么了?脸色怎得那么难看?”孟纤掩嘴惊呼,黑黝黝的水眸里透着关切:“可要唤府医?”说罢,转身对过来的李亦尘说道:“王爷,这位小姐怕是病了,脸色不大好。你快命人去寻府医!”
萧珮目光直直的看向李亦尘,心里难受得如刀割。扬唇苍白笑道:“染了轻微的风寒,不妨事。”
李亦尘温润如水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怜惜,从轮椅的扶手中拿出一个瓷瓶,递给身后的侍卫,对萧珮道:“这是治风寒的良药。”
萧珮不接。
“将军日理万机,素来爱女心切,你若病倒怕是没有心思操练士兵。为了东齐百姓安危,你该照料好自己。”李亦尘眸子里透着悲天悯人的大爱,并没有因为唐突赠药而有何不妥。
孟纤脸色稍霁,劝说道:“原来是萧小姐。王爷素来是慈悲心肠,你若不接受他的赠药,怕是会心头不安。”话里透着些许的深意。
萧珮虽然爱李亦尘爱到失去了尊严,当他要成婚,心痛得几乎要停止跳动。可她断然不会死缠烂打,将最后一丝尊严扔在他的脚下。
“王爷连一只蚂蚁都不忍踩死,何况我是个人呢?当初王爷曾拒绝太后赐婚,寻觅有缘人。如今看来,王爷与公主甚为般配,不枉公主不远万里而来。”萧珮收拾好情绪,不动声色的反击。
孟纤面色微变,萧珮暗指李亦尘为了东齐黎明百姓,迫于无奈才与她成婚!
李亦尘听出了萧珮话中的讽刺,眼眸半垂,指尖把玩着一块光泽莹润的玉佩。颇为伤怀的说道:“你何必如此?”
萧珮讥诮的一笑,忽而发觉他根本就是个伪君子!
“珮儿不喜无故受人恩惠,怕我误解了!”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传来,一位身高八尺的男子立在萧珮身后。
只见他穿着一身月牙色的锦袍,锦袍上青丝绣着凤尾竹,清俊儒雅。大约二十七八左右,下颌方正,目光清朗,剑眉斜飞,十分俊朗。
郑一鸣。
水清漪看出了一丝不寻常,怕是郑一鸣不像萧珮所说的那般,对她毫无感情。
李亦尘面色无异,唇瓣凝笑,温润道:“是在下唐突了。”
“已经开宴,王爷与公主快些入席。”说罢,郑一鸣便牵着萧珮离开,顾自责备道:“天气闷热,晚间还是很凉。又踹被子了?怎得就不能让我省心?”语气里带着无奈和心疼。
萧珮也来了火气,素来与郑一鸣吵嘴惯了,伸手在郑一鸣的腰间拧了一把:“你不给我盖被子之后,我自个会盖。若不想你省心,我索性就卷着铺盖住到你府上!”
郑一鸣皱眉,眼底含笑:“不用如此麻烦,你的屋子一直留着。自你回京,乳娘时常将你的被子拿出去晒,等着你回来。”
萧珮一怔,眼眶霎时泛酸。
“唉!好些年未见,还是爱哭鼻子……”郑一鸣话不曾说完,萧珮提脚朝他屁股踹去。
郑一鸣动作敏捷的躲闪开。
萧珮见此,挥舞着鞭子追赶了上去。
水清漪看着追打的二人,不禁失笑。就是不知这镇西侯府,等着萧珮回来的人是乳娘,还是谁了?
李亦尘望着萧珮追逐的身影,目光幽邃,酝酿着不知名的情绪。
孟纤若有所思,不经意的说道:“这萧小姐举止未免太过轻浮,男女有别,她竟住在了镇西侯府。”
水清漪睨了眼李亦尘,浅笑道:“公主有所不知,将军府与镇西侯府素来便有婚约,婚期怕是与你和王爷相近。”
孟纤面色微微一变,她若继续说下去,那也把自个给搭进去了!
“公主初来东齐,不知是常事。”李亦尘为孟纤解围,目光颇为复杂的看向水清漪,欲言又止。
自萧珮的事儿后,水清漪对李亦尘心有芥蒂,笑了笑,转身离开。走出回廊,‘嘭’的一声,与人迎头碰撞。水清漪肩膀剧烈疼痛,后退了几步,看向对面之人。
莫寅捂着胸口,拧着眉头看向水清漪,歉疚的说道:“在下莽撞了,世子妃可有大碍?”
水清漪不语,冷冷的盯着莫寅,一言不发的走到莫寅的跟前。冷笑道:“幸好你撞上的是我,若是瑞敏公主你的命怕是……不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莫寅脸一沉,看着水清漪的背影,眸子里布满了阴霾。
水清漪到了花厅,屋子里的人神色各异,镇西侯夫人并不在。
江氏见到水清漪,神秘兮兮的走过来,凑耳说道:“镇西侯府要倒大霉了,南州国使臣在侯府遇害,身上的密令不见,听说事关两*机要事。若是处理不当,怕是气数要尽了!”话音刚落,男眷一行人也来了花厅。
水清漪目光落在莫寅身上,随后看向长孙华锦。他的目光平静,令她莫名的心安。
就在这时,镇西侯带着几个侍卫进来,面容严肃。看了眼水清漪对长孙华锦道:“府中有人看见世子妃经过花架,事关重大,老夫不得不谨慎为之,若有得罪之处,世子莫要怪罪!”
长孙华锦眼底蓄满了寒星,沉吟道:“莫非侯爷怀疑是王府所为?”
“这……”镇西侯语塞,面露焦色。王府不能得罪,可南州国的使臣同样是大事。倘若密令泄露,镇西侯府会招来灭顶的祸事!“世子,使臣在观星台遇害,而给世子妃领路的侍婢曾说过世子妃询问过她观星台之事,且我们在观星台下的矮桃树上发现了一块锦帕。”说罢,将一块绣着清字的锦帕拿出来。
江氏面色一变,离水清漪远了一些。
众人看向水清漪与长孙华锦的目光,透着异样的古怪之色。
水清漪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笑道:“无妨。”安抚的看了一眼长孙华锦,清冷的说道:“清者自清,侯爷请便!倘若我是清白,还请侯爷亲自登门赔罪!”挥手间,浑身骤然散发出凛然的气息,令人生畏。
“得罪了!”镇西侯自然不会因此而放弃,挥手让身后的侍婢去搜身。
侍婢脚步轻盈,是习武之人。朝水清漪点了点头,在她的身上搜查。蓦地,从她的袖中搜出一封折叠的信件。
倏忽,大厅霎时一片寂静,只余轻重不一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