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终还是没能做出决定。
因为就在我沉思之时,之前匆匆忙忙跑出大门的深雪,忽然又再着急忙慌地冲了回来,最终刹停在距离我们不到半米的地方,撑着膝盖深深喘息。
汗水沿着她的肌肤轮廓向下滚落,打湿冰冷的地面,又迅速凝结形成小小的冰晶之柱,在间隙吹来的风中摔碎成一地碎冰。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她变得如此失态呢?
我建议她先进楼寻个地歇一会,等喘匀了气息再同我们述说她突然离开的理由,但深雪只是摆了摆手,用手背胡乱抹去颌下淌落的汗水,左右看了一圈,拽着我们寻了处僻静的、看起来就无人会经过且注意的小巷角落,这才有所放松。
“我去过中央广场了。”
深雪说:“确实就像那人说的那样,我在广场的告示牌上,发现了有宣布周日即将举行圣临日的宣告。”
“听说是会施布治愈奇迹的日子吧?虽然我对于这种行为的实际意义保有疑问,但听起来也不像是会造成什么恶劣影响的情况。”感觉有点冷,我揣起手,“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在吗?”
“……如果仅从宣传的角度上来看,确实和你听到的一样。”
深雪摇了摇头,忽然沉默下来。
忽然感觉有一阵眩晕,与之同时耳边又响起了屑兔子忽然的惊叹。
甩了甩脑袋,我收敛紧身周的感知,令其贴附在体表之上,再度抬眸望向忽然闭眼沉息的深雪,只见一道道犹如水中波纹的透明晕白正以女剑士为中心不断向外扩散,大多数都穿透了墙壁与坚石的遮蔽,仅有少数从我与爱丽丝的身上掠过后,产生了犹如碰撞在礁石之上的浅蓝色反弹。
“这是主动放开自己的气息,探查周遭环境中是否有人躲藏窃听的技法。”爱丽丝凑到我的耳边,悄声说道,“就和你惯常使用的感知类似,是一种仅有我们这类掌握了气的人才会使用的办法。”
“那让我来不就好了?”
也不算自夸,但至少我对我用感知探查周边环境的能力还是很自信的。虽然不能保证每一处都能确认得分毫无差,但至少也能够明确大概。
不过,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我并没有胡乱做出进一步的动作,而是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待深雪的探查结束。
这段等待的时间并不久。
收敛起外放的气息,深雪重新睁开眼睛,冰蓝色的光晕在她的眼底一闪而逝,又重新沉寂下来。
她又是摇头,做出解释:“尽管我也很想借助你的力量,但……在冻雪之都中,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做。”
“理由是?”
“城中可以被真正称为法师的人很少。”深雪迎着我疑惑的眼神,镇定自若地接着道,“因此,尚若在城市中出现类似的强烈反应,很有可能会惊动那些你口中的野法师,以及教会的人们。”
我仍是不解地望着她。
“该不会是那个什么教会之中,存在有可以监控出未登记法师状态的器物吧?”
爱丽丝插言道:“虽然很稀少,但也至少不是完全没有过。前王国时期,就有曾用过类似的人工造物去管理王国范围内的法师们,以此来确认他们的状态,以及是否有犯罪的可能等等。”
她点着下巴,略作思考:“要是没记错的话,北方大概率是存在有一件类似的器物的,就是忘记具体给了哪个家族使用。”
用法是直接监听城市中魔力流动分布情况吗?
“人工造物是?”
“就是你们现在说的魔导器啦魔导器。”
屑兔子抱着脑袋,事不关己地吹起口哨:“只不过和现在市面上贩卖的轻便简洁,并且耗能较少的魔导器相比,那些人工造物的体型通常都有着太过巨大、不易移动、耗能极高,以及容易毁坏等特点。
“要不是当年找不到可供替代的器物,怕不是早早就被淘汰了。”
深雪沉吟了几秒:“……巨大的器物,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应该也只有那一个了吧?”
见我们望向她,她抱着剑鞘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两下:“在中央广场的前方,有特意树立起一尊纯白色石质的巨大雕像,是从外城处向内望都能清楚看见的巨大塑像,以及,在那尊雕像的足下前侧的莲花座石基上,放置有一颗巨大的冰蓝色水晶球体。
“教会的人宣称那是凛冬之神的形象,而水晶球则是神赐下的圣物,所以常年有人驻守看管,防止有人接近触碰,又或是做出毁坏盗取的行为。
“倘若有什么事物可能是你所说的人工造物,我认为那个水晶球的存在最为可疑。”
“嗯哼哼~我不知道啦。当年因为时常出勤,也没怎么见过,说不定也存在有被改造或掩藏起来的可能哦?”
我摊开手:“人工制造的魔导器被套上神赐予的圣物的名义,在存在有野法师的城中使用用来监管法师的工具,我都不知道该说哪个比较讽刺一点了。
“还有啊,不是有说那些野法师在冻雪之都里都是受人敬仰、可以胡作非为的大人物嘛,哪怕是随便挑选实验品都不会受到过重的苛责。这种家伙真的愿意让教会那边用那种东西监管他们的存在与行为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深雪说:“但我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在这座城中,除非遇事紧急,又或者确信自己出手后立马就会转移地方,否则最好还是不要在外使用过于吸引人注意的手段。动手的事情还是交给我们来做吧。”
她说着,侧眼看向爱丽丝,见屑兔子笑眯眯地弯起眼眉,这才做出提议。
我点头表示了解。
“不过,说是在外,也就是说,假如存在有环境遮蔽的地方,还是可以短时间内施术的吧?”
“……大概,但还是万事小心。”
这样一想,城中少有能够施展治疗术的人,以及,能够施展治疗术的人分外容易被那些内城的家伙找上麻烦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
姑且先将这一点记下为好。
在这般情况下,我手上的诸多手段都因此被禁止,唯一仅能动用的只有几个影响范围不会过大的小型戏法,甚至在使用虚空漫步之前,都得提前考虑一二,以防止不小心撞到城中过于密集的建筑之中,又或是引起一片注意。
“还是说回正事吧。”
深雪下意识地往巷道外瞥了一眼:“圣临日,如果仅从名字,以及最终的结果来看,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节日,也确实符合教会宣传的事项。
“但那只是大众被宣传后知晓的片面情报。”
她抿了抿嘴唇,嗓音艰涩:“隐藏在背后不为人知的事实是:这是一项需要人作为活祭献上,才能正式成立的仪式。”
我闻言紧皱起眉头。
那般涉及一个城市的大型活动采用仪式是很正常的情况,仪式上动用活祭也很正常,可唯独使用的活祭是人,一下子就让整件事变得不再一般,反倒是透露出一股邪恶的意味。
虽然现有的神明信仰不再多数,但考察曾经的遗留,仍旧是有过相关的记载:在寻常的仪式上,为了祈福求雨,寻求庇佑或心安,又或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人们通常会宰杀猪牛羊等贡品,再佐以对应杜撰出的神明喜好的事物,点燃精油,焚烧香草,以仪式银刀刻画纹路,以此来完成仪式。
而其中,仅有尚处于蒙昧之中的存在,以及仍在追寻邪恶目的的邪教徒们,才会选择以人作为牺牲活祭,甚至不惜大量杀生特定的目标,从而完成仪式。
就比如说,之前碰巧被我撞见的,那伙以无辜女孩为下手目标的混蛋们。
难道那些家伙真的相信,只要献上自己的同族作为贡品,那些还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神,就能够回应自己的呼唤吗?
真是个令人忍不住发笑的白日梦。
哪怕真的有那样的存在,想来也不会对做出这种事物的人类心生好感吧?除非那本就是以喜好作弄或旁观自相残杀的戏剧为乐的恶神。
深雪的述说仍在继续:“作为活祭的要求,必须是纯洁无暇,并且心怀纯粹奉献之意的处女。她会在仪式前得到精心的照料,并对于具体的内容一无所知。
“直到仪式进行到的最后一刻,涂抹着精油的仪式银刀会割破她的手腕,并注入圣杯之中,直至最终的满溢。
“至此,在所有人的眼前才会展现出名为凛冬之神的神迹,虽然不知那道光对于病痛的效果具体几何,但确实也听说过有人因此从重病中康复过来的奇迹的传闻。”
“所以,你在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就去立马去确认事情的真伪,以及……”我小心地观察深雪的脸色,“去寻找那个现在理应已经被教会保护起来的纯洁处子了吧?”
偏头望向远方,纯白的内墙沉默地屹立着,隔绝了城市的最核心处与外界的大部分连结。就像是一座明明立在大地之上,却悬浮于半空之中的岛屿,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地上的一切都犹如蚂蚁般渺小,又擅自搬弄着他人的生命,将其伪装成神圣的恩赐。
少顷,深雪轻轻点头。
她紧接着叹了口气:“但我没有找到。”
没找到那不是好事嘛。
虽然这样想很乐观,但转念一想,说不定是那些主要负责的人察觉到可能有意外的存在,所以故意转移了照料活祭之人的地点也说不定。
“然而,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呢?”
爱丽丝笑嘻嘻地插话说:“不是说是很少才有人知道的事情嘛,结果你又同我们说了这么多背后存在的隐情,很难不让人起疑啊?该不会你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吧?嗯哼?是存在有相关联系的大家族后代,还是那些教会的成员?又或者干脆就是逃跑的活祭?”
随着爱丽丝的逼问继续,深雪的面色逐渐沉凝。
不过,经她这么一打岔,我倒是又想起来一件事。
之前在目盲圣女的诊疗室时,我曾恰好听猎户夫妻说起过,据说在二十多年前,也曾有过即将举办的圣临日被意外打断的情况出现,也不知当时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按说依照那时深雪的年龄,再结合曾经从她那听到过的点滴叙述,充当活祭似乎是过于难以想象的事情,但其他可能的话……
但深雪紧接下来的发言却否决了这一可能:“我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事,与我当时的身份并无关联,只能说是一系列的机缘巧合。
“只不过当时我的行动还是太过莽撞,实力又太过弱小,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最终才会引来一系列的恶果。”
说是恶果……我唯一能够想象到的、发生在深雪身上的恶事,就是那日夜话时,她所提及过家中亲长被杀的事件。可当时她又说那是不知缘由的残忍杀害,与现在的言辞相对后,就出现了不少的嫌隙。
难以分辨是当日她故作轻松所以刻意掩盖了少许真相,还是现在也不愿回顾过去的点滴,并因为负罪感,将昔日的罪责一并统算在自己身上。
毕竟这不像是一个应该被深挖的话题。
哪怕我再怎么迟钝,这种事情还是能够知晓的。
我和她的关系不过是萍水相逢,只是因为彼此投缘,又一起经历了些事情,所以才能像现在这样,站在一起讨论那些过去的隐秘之事,可说到底不是什么特别亲密的关系,我又有什么权力去揭开他人的伤口,强迫她回忆过去的苦楚呢?
那现在就只剩下一个要被问的问题。
即使猜到了答案,我仍旧需要再进行一次确认:“你还有什么要去做的事情吗?需要我们帮忙的那种。”
倒是深雪反复眨眼,几度张嘴后,才收敛起惊讶的神色:“我还以为你们想问我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我确实想问。
“还有那个说是发生了意外,其实只是和人逃走的活祭的名字之类的。”
唔……现在也有点好奇了。
我们的冰山女剑士,少见地眯起眼眉:“虽然我确实有准备晚上接着去可能的地方再做一下确认,不过原计划也只是想着自己一个人去的。之所以回来说一声,也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太过担心。”
“噗噗,那你可是太小看主人的老好人心态了。”
屑兔子忽然捂嘴笑了:“虽然这家伙每次都是嘴上说着嫌麻烦不想去,但到时候真要动起手来,可是比谁都还要积极欸~”
“……啰嗦!”
“呼呼,确实,有一个人手帮忙,虽然也有增加风险的可能,但如果是你们的话,反而是增加成功可能的概率会更多吧?”
她闭目歪头想了一会,最终点头下定决心。
“嗯,到时候就麻烦你们了,伙伴。”
似乎是终于解决了一桩心事,深雪的表情也连带变得开朗了很多,更是忽然神神秘秘地向我们凑来,小声询问:“对了,还有之前逃走的那人的名字……虽然我现在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是……你们是否有听说过,一个有着漂亮的容貌,并且叫做米契尔的人?”
嗯……嗯?不是!给我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