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兴庆宫大殿之上,一个衣甲鲜明器宇轩昂的少年将军双膝跪地:“臣李继侃参见陛下。”
昭宗微笑:“爱卿平身。”
李继侃朗声道:“臣父镇守凤翔,不敢擅离职守,特遣微臣入京,恭贺太子殿下册封大典。”
昭宗笑道:“爱卿辛苦了。朕听说,乱民王仙芝造反,兵至凤翔,被你一箭射杀了马匹,由此退兵,可有此事?”
李继侃谦卑地道:“臣不才,不曾射杀贼首,让他逃得性命。不过,经此一役,估计王仙芝不敢再犯凤翔,可保京师无虞。”
昭宗大笑:“真是少年英雄,朕有良将如此,可比关羽温酒斩华雄,何愁贼子作乱。”
李继侃朗声道:“臣父子世受皇恩,自当肝脑涂地,报效朝廷,使我大唐江山永固。”
昭宗正色道:“李爱卿,朕封你为右龙武将军,赏黄金千两,以示嘉奖。”
李继侃双膝跪地:“谢主隆恩。右龙武将军一职,虽然显赫,却非臣之所愿。”
昭宗笑道:“哦,龙武将军卿都看不上,那么,何等职位能入爱卿之眼?”
李继侃朗声道:“若以驸马都尉一职赏赐臣下,臣死而无憾。”
此言一出,满堂寂寂。
驸马都尉一职,并无实权,却是炙手可热的职位,大唐开国以来,只封赐皇家的女婿。
昭宗一怔:“爱卿要做驸马?”
李继侃以头触地:“臣钟情倾城公主已久,请陛下成全。”顿了一下:“这也是臣父的意思。”
李继侃之父,乃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原本名叫宋文通,因平息叛乱,勤王有功,被先王赐以李姓,褒为忠臣,先封节度使,后为陇西郡王,直至岐王,统治陇西一带长达三十七年,与朱温,李克用成鼎足之势。所谓将大欺主,李茂贞自恃功高,渐渐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有震主之嫌,所以,昭宗颇为忌惮。
李茂贞耳目众多,听闻死对头李克用欲求娶倾城公主,生怕对方若是得手,双方势力此消彼长,所以,趁贺喜册封太子之际,派遣儿子李继侃进京求亲,志在必得。
这样的心思,透过朝臣,昭宗隐隐有所耳闻。按照他的意思,这也算是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
李继侃少年英俊,比李克用那老头子强上百倍,又是家世显赫,大约女儿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更重要的是,以此可以笼络李家父子,既得佳婿,江山稳固,一举两得。
可是,他想的不仅仅是儿女姻亲。
李克用前次求亲被拒,以一位宗亲之女下嫁,好歹没有节外生枝。这次,倘若允了李继侃,势必会引起李克用的不满,到时候,祸起萧墙,不知会生出多少祸端。
所以,对于李继侃的求婚,昭宗既没有答允,也没有反对,他需要时间权衡利弊。昭宗笑道:“太子册封大典在即,这件事以后再说。太子还没有选妃,做妹妹的,怎好议婚。”
李继侃想要说什么,昭宗一挥手:“容朕考虑一下。卿且驿馆安置。”
李继侃见昭宗有推脱之意,只好告辞:“臣告退。”
侍从引着李继侃退出大殿,刚过金水桥,迎面遇上一乘软轿。
能直接坐轿至金水桥的人,一般都是宫眷,所以,李继侃站在路旁,低头静候。
轿帘打开,环佩叮咚,一个丽人缓缓下轿。
李继侃心中一阵激动。那宫装女子眉眼盈盈,却不正是朝思暮想的琳公主?
李继侃心里一跳,上前施礼:“公主万安。”
李琳一怔:“你是何人?”
李继侃微笑:“臣李继侃。公主好生健忘,三年前,在德王府见过公主一次。”
李琳上下打量:“你就是那个一箭退敌的李继侃?久仰。”
李继侃掩饰不住得意:“公主过奖。”
李琳道:“父皇常常提起,今日一见,果然英雄出少年。”
得到李琳夸赞,李继侃胸中豪气干云,勇气大增。
“公主,臣送的礼物,还算满意吗?”
李琳诧异道:“何出此言?本宫何曾受过你的礼物?”
李继侃微笑:“臣是个武夫,不懂音律,却懂得宝剑送壮士,名琴赠佳人。素闻公主喜爱古琴,焦尾可算琴中龙凤,希望可以配得上公主高贵的身份。”
李琳恍然:“原来是你。”
李继侃柔声道:“臣仰慕公主,非止一日,还望体谅臣一片痴心。”
李琳想不打他会说出这番话来,脸上一红:“将军何出此言?”
李继侃目光灼灼:“三年前,公主的蹴鞠打在臣身上,自那时起,公主芳容,时刻在心,只因公主尚未成年,故此蹉跎至今,此次进京,臣专为公主而来。”
李琳心里一阵难过。
一个温柔款款的将军,在心上人面前诉说往日的情怀,这样的情意,若是真正的琳公主知晓,一定不会无动于衷。
可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李琳语气转而低沉:“将军应该明白,男女有别,非礼勿言,这样越礼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说着,拂袖而去。
李继侃朗声道:“臣已经向陛下提亲,公主若肯下嫁,这一生,绝不敢负。”
随从不安地道:“将军失言了。听说平原公主性格刚烈,恐怕这桩亲事有些麻烦。”
李继侃目送李琳远去的身影,面容冷峻:“她一定会嫁给我。”
二
“母后,宣儿臣进宫所为何事?”李琳在何皇后身边落座。
何后面带笑容:“自然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
李琳心知肚明:“母后,您不是已经答应,让孩儿自己拿主意吗?”
何后笑道:“母后不会误你。陇西郡王世子李继侃进京履职,才刚刚被封为右龙武将军。这龙武将军,仪表堂堂,人才出众,我看,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李琳淡然:“方才已经见过了。”
“见过了?”何后很是兴奋:“如何?母后没有骗你吧。”
“儿不会嫁给他,”李琳淡淡地道。
何后犹如泼了一盆冷水,愠怒道:“为什么?”
“儿有难言之隐,请母后不要为难。”李琳离座请罪。
何后大怒:“母后一向宠溺你,这件事却由不得你!传旨,即日起,倾城公主幽居芙蓉宫,无本宫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如意战战兢兢地上前:“皇后娘娘息怒。”
皇后气恼地一摆手:“还不下去!”背转了身子,不愿再看女儿一眼。
李琳只好躬身告退。
皇后余怒未消,吩咐道:“把公主府的管家带来!”
不多时,陈公公被带到何后面前。
何后冷冷地道:“陈公公,你老老实实说,这几年,公主可接触了什么人?”
陈公公苦思冥想,不得要领:“回娘娘,公主虽然喜欢游玩,可并没有结交什么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前些日子,监察使左大人曾过府拜访。”
何后颦眉:“左大人?可知为了何事?”
陈公公道:“听说是为了选太子妃的事。”
何后冷笑:“这个左启明,倒动起这个心思。还有什么人?年轻男子?你懂本宫的意思吗?”
陈公公道:“有一个姓南的邻人过府致谢,公主还邀请他携眷赏花。这个人,倒是个仪表非凡的男子。除此之外,最近公主并没有接触什么人了。可惜公主的贴身侍女都被赐死了,否则,倒可以多问问。”
何后沉吟道:“你下去吧。有什么风吹草动,速来禀报。”
陈公公惊出一身冷汗:“是。”
何后缓缓坐在榻上,苦思冥想。
若非有了心上人,何至于屡次拒婚?若说上次,还情有可原,可是这次,面对这么优秀的将军,哪个少女不怀春?
从前的女儿,天真烂漫若盛开的桃花,可是如今,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她总觉得女儿沉静了许多,与从前判若两人。
若是从前,自己发这么大脾气,女儿早就撒娇卖乖一通乱闹了,可是现在,她一个字都不肯说。
都说女孩子大了,就会有心事。她心里藏着什么秘密,连亲生母亲都不肯说?
三
半个月后,直到册封太子大典那天,李琳才被放出芙蓉宫。
按照仪式,太子李裕带领新册的太子妃左氏,侧妃江氏,拜谒了先帝神位,祝告天地,祈祷上苍保佑。
李琳杂在一群宫眷之中,尽量不显山露水。
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到了一道热切的眼神始终相随。
不必看,她也知道是谁。
仪式结束的时候,李继侃终于有机会靠近李琳,他悄声道:“臣在荷塘等候公主,公主不来,微臣不走。”
李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点点头,眼中充满求恳。
殿角挤过一群花枝招展的嫔妃,李继侃已不见了踪影。
李琳叹了口气。
“公主有心事?”一个女声在耳边响起:“听说倾城公主好事将近,本宫先恭喜了。”
李琳微笑:“是赵才人。”
在宫中,虽然几次遇到赵才人,却是头一遭交谈。
赵才人素来孤傲,因为失宠,更加显得格格不入,所以,即使遇到,嫔妃们也都敬而远之,赵才人独来独往,也许是寂寞了,所以有意与李琳搭话。
“真是光阴如梭,这才几年,公主就长成大人了,就要出嫁了呢。还记得您对本宫许下的诺言吗?”赵才人显得格外认真。
李琳有些尴尬。看起来,她一副很熟络的样子,倒教李琳很难回答。
“您知道,”李琳微笑:“自从那次意外之后,许多事,我已经不记得了,若有疏漏,还望才人提醒。”
赵才人很夸张地扬起眉毛:“一点都不记得了?”
很庆幸有落水作掩护,否则李琳真不知如何遮掩,她老老实实道:“是真的。才人若是指点,本宫很愿意信守诺言。”
赵才人笑道:“真是太可惜了。多少美好的记忆都没了。”
李琳微笑:“有时候,忘却也是一种幸福。”
赵才人迅速收敛笑容,有些惊恐地望着李琳的脸。
李琳欠身:“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本宫就不打扰才人了。”说着,很礼貌地点头离开。
对这样的女人,李琳一句也不愿多说。
很明显的,赵才人犀利的眼神一直目送她走远。
这个赵才人,在试探什么呢?
四
荷塘就在前面,李琳吩咐侍女:“你们在此等候。”
该面对的,逃也逃不掉。
重生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已经有了选择。
远处的亭台下,李继侃徘徊着,不时向着来路张望。看见李琳的身影,他不禁大喜过望:“公主,你终于来了。”
李琳并不看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有什么话,将军快说,本宫不能久留。”
李继侃抑制不住喜悦之情:“这些天,一直没有机会见公主,臣有许多话要说。”
李琳看着水里游动的鱼,触动心事,有些出神。
李继侃低声道:“臣病了。”
李琳淡淡地道:“驿馆难道没有医官?”
李继侃摇头:“臣的病,医官医不得。”
李琳转脸看着他,微微一笑:“哦?”
李继侃目不转睛:“臣有疾,名曰相思。”
李琳脸色涨红:“将军!”
李继侃大着胆子:“少帝时,南徐有一士子,从华山脚下往云阳,见客舍有佳人,悦而无因,求之不得,相思而死。臣今日情状,恰如南徐士子,公主忍看臣郁郁而终?”
李琳心下黯然:“悦之无因。你说的不错,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道理的。”
李继侃充满期望:“听说公主因拒婚被禁宫中,臣觉得一定是妄言。是也不是?”
李琳静静地看着他:“你没有听错。”
李继侃后退一步,似是不敢置信:“为什么?臣哪里不好,臣一定为公主改过。”
李琳扭过脸,留给他一个雪白的脖颈:“对不起。”
李继侃心如刀割:“告诉臣一个理由。让臣输得明白。”
李琳低下头:“我已心有所属。”
李继侃猛地一惊,情不自禁捉住她的胳膊,痛的她眼泪几乎落下:“是谁?”
李琳用力挣扎:“放肆!”一串珠玉在额前摇曳作响。
李继侃握得更紧,眼神依然犀利:“公主还没有回答臣的问题!”
李琳索性狠下心:“是个读书人。本宫不喜欢鲁莽武夫。”
李继侃颓然放手:“在公主眼里,臣是这样不堪?”
李琳:“你以为呢?”
李继侃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你好残忍。”
李琳心里一痛。
池塘边,鱼儿在水里游冶,让她不能回避痛苦的前生。
妖,若是有了慈悲之心,就不是妖了。
爱你的男人,前一刻还在款款深情,一转脸,一把锋利的斧子就会劈向你的咽喉。
所以,这世间,没有什么是真的。
明知是戏,还要演下去,何其悲凉。
“若有来生,本宫愿补偿你。”李琳的眼泪终于落下。
“我不要来生!”李继侃悲愤道:“我只要今生!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我要杀了他!”
李琳心下一惊:“不要!你若杀了他,本宫绝不会原谅你!”
此言一出,连她自己都惊呆了。
李继侃万念俱灰,浑身无力,哀哀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红颜无罪,只是太美。
“你知道吗?那一日,我一箭射中王仙芝的坐骑,使他摔落马前,三军喝彩,欢声如雷。那时候,我忽然想,若是从此为心爱的女人博下一个万世功名,那个女人,只能是你。”他猛地上前,拥住了李琳。
李琳闻到了他身上男人的气息,一阵晕眩,只听得他在耳边狠狠地说:“你会为你今日所做付出代价。有朝一日,我会回来,杀尽长安读书人。”
只一瞬间,李继侃松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失去了支持的李琳重重的跌坐在地上。
爱若是错,深爱更是错。
爱已经错了。
谁的爱不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