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借口休养,一个多月,李琳没有迈出宫门一步。
直到除夕那日,再也没有理由逃避。
阖宫饮宴守岁,是过年的惯例,身为帝后爱女,如何可以缺席。
白雪皑皑,晃得她险些睁不开眼睛。
坐上暖轿,轿夫小心地行走,每走一步,就发出“吱吱”的踏雪声。
透过轿帘一角,她才真正见识到皇宫的威严与华丽。
雕栏画栋自不必说,单是宏伟的宫室已经让她惊讶不已。
大雪初晴,路两旁有许多太监在低头扫雪,并没有因为公主的到来而停止工作。
远处的一个长廊外,每隔几步,就有一名值守的侍卫,手执兵刃,面无表情地立在雪地里,一动也不动。
“如霜,”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习惯了如霜的存在。
“公主,有何吩咐?”如霜在轿旁应道。
“那是父皇的议政殿吗?”李琳好奇地指着远处问道。
如霜茫然的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另一个名叫如意的宫女道:“启禀公主,奴婢知道那是首领太监杨总管的住处。”
李琳忖道:无非一个太监而已,这么大排场,也不怕喧宾夺主。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顿了顿,“刘嬷嬷在吗?”
“刘嬷嬷年纪大了,雪滑路远,所以今儿没来。”如意道。
“哦。”李琳颦眉。一会儿见了众人,不知道如何称呼。
如霜笑道:“公主您不必担心。阖宫上下,都体谅公主受了惊吓因而失忆,纵有失礼之处,必然不会怪罪。”
李琳微笑道:“鬼机灵丫头,倒像是我肚里的虫儿一般。”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轿夫落轿:“禀公主,熙庆殿到了。”
侍女打开轿帘,搀扶李琳下来。
一座巍峨的宫宇出现在眼前。屋宇回环,金碧辉煌。长廊外,侍卫庄严,铁甲森森。
李琳正在打量,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花坛后面闪出来,一揖到底:“给公主请安。”
李琳轻轻“嗯”了一声,以示礼貌。心里还在思忖,如何以一个公主的身份应对即将来临的大场面。
李琳定了定神,静静地道:“平身。”
那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左右,身材极为高大魁梧,有着一张清秀的脸,淡淡的眉毛,有神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羞涩。
“公主凤体康健,可喜可贺。”那人低头看着脚下的石阶,不敢抬头。
李琳微笑道:“你是哪个宫里的侍卫?”
那人一怔,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道:“公主好生健忘。属下高岳,曾在芙蓉宫服役三年,半年前调入御前神策军。”
李琳略觉尴尬:“原来如此。倒是我失礼了。”
高岳声音低沉:“当日,属下也在船上,却是护驾无力,致使公主不慎落水,属下为此自责不安,幸得公主福泽深厚,苍天庇佑,今日凤体康健,属下不胜欣慰。”
“本公主无恙,你勿须自责。”李琳跨上台阶,将手里的暖炉交给侍女,径直进殿去了。
高岳远远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朱门之后。
二
熙庆宫大殿里,已经是高朋满座。珍馐美味,罗列满席。每张席位后,都坐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嫔妃。
高堂上,昭宗与何皇后居中端坐,旁边是盛装的太后。
李琳跪地磕头:“太后万安。父皇母后万安。”
昭宗微笑:“琳儿快起身。”
太后招手:“来哀家身边坐。”
李琳依言在太后身边坐下。
一个英俊的男子大笑:“好妹妹,果然连皇兄都不认得了?”
李琳慌乱地站起。
皇后斥道:“胡说什么!”转脸对李琳笑道:“你大皇兄德王李裕。”
李裕忙道:“好妹妹,皇兄向你赔不是了。这些日子,我几次想去看你,母后不许,说是怕打扰你养病。妹妹如今可好了?”
李琳躬身施礼:“有劳皇兄惦记。小妹很好。”
李裕旁边另一少年微笑:“我是你二皇兄辉王李祚。”
李琳见过众位皇子与公主之后,在太后身边坐了下来。
不知为何,李琳觉察到有一道眼光始终注视着她。
一个美丽的嫔妃,坐在角落里,带着一些淡漠的神情,以一种审视的眼光盯着李琳。
李琳轻问身边的侍女:“那是谁?”
侍女道:“是赵才人。”
李琳心里一动。
原来她就是是赵通的姐姐,受贬失宠的赵才人。
沈家家破人亡,归根到底,都是拜这个赵才人所赐。想到此,不由的多看了几眼。不料赵才人的眼光遇到李琳,便迅速地躲闪开去。
此时,钟磬响起,殿中舞娘随着悠扬的曲调翩翩起舞。
德庆宫宠妃李昭仪怀抱幼子笑道:“九儿,今儿过年,又长一岁,瞧你父皇给你什么赏赐?”
昭宗笑道:“赏赐自然是有的。”
众人正在谈笑,忽听外面唱道:“杨总管到!”
殿内忽然寂静无声。
李琳颦眉。一个太监,张扬到如此地步,真是肆无忌惮。
瞧着昭宗,竟有些坐立不安不知所措的样子。
随着众人的眼光看去,一个光头净脸的太监淡淡地站在殿中。
昭宗道:“杨复恭,今儿除夕,不是你当值,你怎么来了。这天寒路滑,摔着了可怎么好。”
杨复恭摇了摇手里的甩子,尖细的嗓音刺耳而响亮:“奴才有事禀报,哪能只顾着享福。”
昭宗微笑地道:“今儿除夕,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杨复恭眯着眼睛:“国家大事,刻不容缓,奴才若是不报,怕误了陛下的万里江山啊。”
昭宗无奈:“什么事啊。”
杨复恭缓缓走近,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子:“刚刚收到的密报。岐王李茂贞,勾结西川节度使王建,传书密谋,意图谋反。这是密使截获的书信一封,陛下请看。”
昭宗接过书信,沉吟道:“李茂贞于社稷有功,曾经救驾勤王,不会谋反吧。”
杨复恭朗声道:“证据确凿,千真万确。陛下宜早做决断,以免养虎成患。”
德王李裕站起:“国家大事,不宜草率。父皇自当与朝臣商议,公公乃内官,不应过多干涉朝政。”
杨复恭微微一笑:“殿下说的是。当年奴才振臂一挥,排退众议,力保陛下坐上皇位,是不是干涉朝政呢?”
李裕语结,缓缓落座。
当年,昭宗以皇太弟身份坐上皇位,确实杨复恭立了大功。所以,这许多年来,纵然杨复恭勾结外臣恃功自傲,昭宗始终以礼相待。
昭宗看着杨复恭,温颜道:“依卿之见呢?”
杨复恭道:“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兵多将广,衷心耿耿,可加封平叛大元帅,领旨出兵,消灭叛贼,指日可待。”
昭宗苦笑:“可是只凭一封书信,就证明李茂贞谋反,过于武断。还是探明再说吧。”
杨复恭顿了一下,也觉得不好过于逼迫:“是。但凭陛下。只是,要想笼络李克用,还是要示以恩惠,来日他才好竭尽全力,报效朝廷。”
昭宗眉头紧皱:“朕已经说过了,公主大病初愈,那件事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
杨复恭环视四周,目光落在李琳身上,声音阴风阳气:“看起来公主气色不错。”
李琳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落到自己身上,一时有些无措。
杨复恭缓缓近前,向着李琳微微欠身:“老奴给公主请安。公主自小在老奴眼皮底下长大,有些话,不知公主还愿不愿听老奴啰嗦。”
李琳微笑:“公公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杨复恭眯着眼睛,似乎在说一件遥远的事情:“公主自小便熟读诗书,忠孝节义的道理,自然是懂得。身为皇家女儿,更是多了份为国分忧的责任。任性顽皮,许是有的,可是在国家大事上,任性有时候能失去很多。”
李琳听得一知半解:“公公想说什么,不妨明言。”
杨复恭凝视着李琳:“奴才听说,公主是因为抗婚,才投江自尽的,是么?”
李琳脑袋一轰。
从来没人告诉她,公主落水会是这种缘故。
难怪,皇后曾说,不要再做傻事了。
李琳无助地看着皇后。
始终没有说话的太后终于忍不住,怒道:“放肆!杨复恭,哀家不知道,李克用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一味帮衬他!李克用年近五旬,敢求娶公主续弦下嫁!此事别说公主不答应,单是哀家这一关就过不去!公主已经以死明志,你难道还不放过?此事再也休提!”
说完,拂袖而起:“回宫!”
侍女拥着太后怒冲冲去了。
杨复恭觉得尴尬,垂首无言。
昭宗安抚道:“李爱卿垂青公主,原该成全。只是琳公主年幼,恐难主持中馈。朕闻燕郡王有女未嫁,德容俱佳,堪为良配。朕愿为媒,终不使李爱卿失望。”
杨复恭只好道:“吾主英明。奴才告退。”
昭宗:“卿下去休息吧。”
杨复恭讪讪而退。
昭宗望着杨复恭远去的背影,松了口气。
李裕恨恨地道:“老匹夫,早晚处置了他!”
昭宗瞥了李裕一眼:“裕儿,小心隔墙有耳。”
李琳离座跪地:“女儿无知,不能为父皇分忧,望父皇恕罪。”
昭宗叹了口气:“强将欺君,难道朕看不出?李克用妄图与皇家联姻,拥兵做大。且有公主在手,使朕有个顾忌。一举两得,他打得好算盘。”
何后忧心忡忡道:“李克用觊觎琳儿美色,必然不肯罢休。早日为琳儿寻个驸马,也好绝了他的念头。”
昭宗点头:“本打算,待得秋闱科考,选个状元及第,做我皇家的女婿,如今看起来,事不容缓了。”他转脸瞧着李琳:“朕必不使琳儿委屈。”
那一瞬间,她心里闪过一张深刻的面容。
是南云的脸。
这生生世世的冤家,无论是爱也好恨也罢,在她心里,已经生了根。
我怀念的不是你,而是你的致命。她告诉自己。
“父皇,女儿有一不情之请,”她抬头看着昭宗:“经此一劫,孩儿恍如再世为人。譬如昨日的平原已经死了,请父皇为孩儿另赐一个封号。”
昭宗一怔,随即大笑:“说的不错。朕就赐你‘倾城”二字。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朕有许多公主,唯有琳儿,才当得起这个封号。”
何后微微皱眉,悄声道:“‘倾城’乃不详之语,臣妾以为,这个封号尚需斟酌。”
昭宗不以为然:“朕觉得很好。”
众人朝贺:“恭喜倾城公主!”
昭宗微笑:“朕将宣城赐给你为食邑,倾城公主才算实至名归。”
昭宗有十一女,只有李琳是皇后所出,如此尊崇的地位,才会有此唾手可得的殊荣,所以,殿中尽是欣羡之声。
李琳盈盈下拜:“倾城叩谢父皇。”
昭宗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时候他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皇后的话会一语成谶。